2023年初,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荣誉发布之夜,一部名为《夜幕将至》的文艺电影获得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迷影选择荣誉、桐叶荣誉三项大奖。导演菅浩栋上台发言,先问了个问题,“奖金是真的吗?”

当时的菅浩栋负债累累,网贷逾期,做后期的钱也一直没结,还有无数人情债。这部电影对于他来说,是一场不能回头的赌注。

2024年1月12日,电影《夜幕将至》全国公映。院线排片不足0.1%,票房不过25万。

这条从地下深井到影院银幕的追光路途,导演菅浩栋已经走了10年。

《夜幕将至》海报

在地下500米为梦想挖呀挖

 “当你闻到煤炉燃烧的浓烟和黄土,那就是家乡熟悉的味道。”菅浩栋这样描述他长大的地方。

他的爷爷、父亲、叔叔都是采矿工人,村里有一个小煤矿,是全村所有人的经济来源,进煤矿工作,是全村人公认的“正经工作”。曾有一段时间,菅浩栋以为那也是他的生活,毕业进煤矿,如果不像叔叔那样发生意外的话,一眼就可以望到一生。

菅浩栋从小喜欢阅读写作,大学里虽然学的是挖煤专业,但他报名参加了很多社团,文学社、书法协会、美术协会。有一天,学校大礼堂里放映了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那是菅浩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大银幕上看电影,远方贫困而闪耀的生活深深地震撼了少年的心灵。后来,他还听说了同为山西老乡的另一个导演贾樟柯,考北电三年,成为文学系旁听生,凭借拍独立电影蜚声国际的励志故事。

菅浩栋找到了自己毕生热爱的梦想。

他退了其他社团,自己成立电影协会,把其他社团结交的“文艺青年”拉拢到了电影协会这边,攒钱买了 DV、脚架、笔记本电脑,从零开始了影像创作。他拍自己写的青春校园小说,也拍音乐MV练习视听剪辑。

迷上电影之后,菅浩栋完全听不进采矿专业的课程考试,挂了好几科。但在山西读煤矿专业的学校,毕业分配工作还是顺理成章的事。

2013年,菅浩栋入职山西潞安集团王庄煤矿,即使是大学生,也要在一线工作做纯体力的劳动。500米的深井下,每天12个小时。

“我只觉得洗煤机要洗掉我的青春,煤面荡黑了我的梦想,装载机装走了我的希望,电焊机也不能缝合我的悲伤,大锤一声声敲击我的心脏,水管一次次压着我的臂膀。迷糊的我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在煤堆上轻舞飞扬。”菅浩栋在豆瓣上的小作文里这样回忆自己的“地下”岁月。

曾在煤矿工作的菅浩栋

菅浩栋的叔叔在矿难中丧生,他深知地下世界的危险。但那个时候,好像越是充满危机感,不安分的心越有创作和表达的冲动。菅浩栋后来回想,如果没有梦想支撑,自己很难坚持下来,“矿井下开辟道路,每往前挖一下,每前进一步,我就知道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那时候的他每天顶着一张被煤熏黑的脸,心里想着自己像极了《肖申克的救赎》主人公安迪——除了脸黑,他们更大的相似之处是,心怀希望。在煤矿的一年零三个月,他任劳任怨,对别人派给他的脏活苦活来者不拒,他心里知道自己不会在此久留,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攒钱拍电影。

即使累到每天从井上洗完澡出来之后只想睡觉,他还是找时间写剧本。2015年初,菅浩栋带着攒下的五万块钱离开煤矿,回到家乡召集伙伴开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一个关于矿区农村盲人的故事《光盲》。

《光盲》海报

这段经历在当年被央视拍成了纪录片《小人物的大电影》。电影里,那个身在煤矿,心怀梦想的年轻人,用一种虔诚而笨拙的方式寻找着接近自己内心信仰的路途,过程既热血又有些狼狈的心酸。比如家人的不理解,比如在村里和矿里都如同个异类格格不入,以及条件所限所组成的“草台班子”在拍摄操作上各种束手束脚。

在纪录片的结尾,《光盲》入围了一个小众影展,菅浩栋动身北漂继续追梦。这一去,距离他的下一部电影,一晃就过去了六七年。

《小人物的大电影》截图

做了喜欢的工作,但只够温饱

在北京的日子,是另一种生活。

菅浩栋成了一名“影视民工”。在北京,他认识了一群同样毕业刚到北京的朋友,组了个小团队,有人做摄影,有人做制片,菅浩栋做起了录音。刚好遇到有个网络电影要开拍,菅浩栋和朋友们接到了第一个活。“团队的这几个人也很有责任心,合作得不错,加上我们劳务也不贵,人家后面有片子也会再找我们,就能陆陆续续接到一些拍摄机会。”

2015年到2020年的五年间,菅浩栋在北京跟剧组,拍的戏有个十来部,以网络电影为主,也跟过年轻导演的小成本文艺片。他做录音师,有时候也兼做纪录片导演、副导演这些工作。“跟组的时候,我的心态放得很平,我只是一个工作人员,去完成我自己该完成的本职工作。”

这个过程当中,菅浩栋也在现场看导演怎么导戏,怎么跟演员合作,“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方式,那些年里,我不仅掌握了录音这技术,也能看到这么多部电影是怎么从剧本上的文字开始,一步步被拍出来的。”

那段日子,菅浩栋过得很充实。不在煤矿工作了,体力上的疲劳减轻了很多,除了在剧组拍摄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是自由的,就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写剧本。“真是打开了创作的大门”,那段日子他写了三个剧本。和伙伴们住得都很近,可以经常相互看剧本提意见,过程里他发现大家的水准都进步了。

《夜幕将至》工作照

做录音赚的钱,远远比不上在煤矿赚得多。菅浩栋回想,“在煤矿那会,虽然只工作了一年,但我们每个季度都有奖金,还有半年奖、全年奖,离开的时候感觉自己挺有钱的。来了北京,这份工作我很喜欢,但收入也就勉强够你交个房租能吃饱饭,吃完这顿可能明天就没活了,又要去找个活,才够你交下个月的房租。”和大多数北漂一样,他的生活也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从来没有想过能有多余的钱能攒下来,更不要说攒下来去拍电影。”

彼时正是中国电影蓬勃向上的年月,产业欣欣向荣,票房屡破纪录,越来越多的电影节展和创投平台捧出了大批行业新人,许多年轻导演毕业就能拍长片,拿下重磅奖项或创下票房佳绩一鸣惊人。但行业里机会再多,似乎和菅浩栋也没什么关系。

他的剧本也入围过其中一些创投,成百上千的项目,走到20进10已经是披荆斩棘,做好PPT陈述,应对评审的点评,最终能够拿到奖金的凤毛麟角。几轮创投走下来,菅浩栋发现,即便能够获奖,十几万的数额,给到脱产创作的创作者也几乎仅仅是解决生存问题,对于拍摄电影的帮助杯水车薪。他也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资方,发现别人更希望找到有商业潜力的项目。他也试图改变自己剧本的方向,但最终还是希望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和表达。

《夜幕将至》剧照

“我不太关注这个电影市场的这部分,虽然会看到,但是不会去研究,那个我觉得可能属于制片层面的东西了,要把市场研究清楚也是需要花很多时间的。我还是关注自己,要讲什么故事,要写什么剧本。”菅浩栋说自己想得明白,“别人的经历你不可能去复制,我的经历别人也是没有的。”

换乘多少交通工具,回到“埋葬自己”的故乡

《夜幕将至》记录了一段返乡之路。北漂青年梁哲在疫情期间,因为爷爷去世辗转回家,一段路、四程车,交通工具从大巴换成卡车、面的到摩托车,车越来越小,同行的人的话也越来越少,但每一程的羁绊其实越来越深。

这是菅浩栋自己每次回家真实的换乘路线,而那种漂泊的游子回到故乡,格格不入的无所适从同样也是他的真实感受。

《夜幕将至》剧照

于是电影里,观众能看到,乡里乡亲毫无边界感的热情与冒犯,发小兄弟间渐行渐远的无奈与隔阂,曾经初恋情人间欲说还休的暧昧与不甘,与刚失去父亲的父亲身体紧贴但相对无言的沉默与挂念……梁哲回家路途上,每一段际遇都在向观众诠释着,什么叫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电影中,年过三十,事业受阻,大龄未婚的男主处境和创作者如出一辙。爷爷的去世,菅浩栋记得坐上大巴车回家的那一路,时间前所未有地漫长。

《夜幕将至》剧照

创作剧本时的出发点,源于生活中每一个情感小细节的触动。比如说行李被房东扔出来,或者在回老家的车上被问东问西,这都是他实际经历的生活经验。“创作上,想找到一种变化的形式去承载对生活的种种感受,所以决定了用公路片这个形式,通过交通工具的变化,代入里边的各种情感关系。”

每一种交通工具对应了不同的情感,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菅浩栋说,“影响人的无非就是这些情感体验,和他人产生交集,进而反映到自我。而且每次过年回家,这三种情感的碰撞都会出现,我就把它很顺其自然地放进来。”

返乡之路,河曲县城到村中,笔法修辞里有不少电影大师的影子,有人在其中看到第六代,有人看后给出“山西阿巴斯”的评价,菅浩栋也有想要致敬自己喜欢的导演锡兰的部分,但更多的直觉也许来自大量观影的积淀,“真的拍摄时,你根本顾不上去想要去致敬或模仿某个导演,那个时候你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电影学者戴锦华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有明确的艺术电影的定位,但是也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某一种艺术电影似乎应有的外在形态。很真切地透露自己,同时捕捉到现实情境当中,大家都亲历、共处的东西。”

出演男女主人公的都是职业演员。男演员的父亲也在煤矿工作,女演员也是农村出身。菅浩栋说:“他们都是有生活底色的人,和那种高中到本科就接受这个系统院校的学习,直接从事(演员)这个职业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跟我也比较接近。”

《夜幕将至》剧照

而片尾字幕表滚动,能看到大串的“菅”家人名字,导演动用了各种亲戚和村里的熟人来帮忙演电影。除了母亲身兼制片人,片中的父亲是本尊亲自出演外,“中巴车上递苹果的爷爷是我的姥爷,后面说闲话的是我的姨,下车的大肚子孕妇是我的表姐,拉煤的卡车司机是我的表弟,卡车也是他的。”

这些非职业演员虽然理解不了菅浩栋拍电影是要干什么,但他们中许多人已经是导演镜头前的“老演员”了。菅浩栋从10年前开始拍短片时,每年过年回家都要拍他们。“断断续续10年间,我们建立了一种很重要的默契。这次拍他们也很自然,合作非常顺利,他们面对摄影机也无所畏惧,表演非常自然。”

菅浩栋在老家

用拍电影的方式,给自己一个交代

在一场线上和百丽宫院线观众的映后交流中,有观众提出,许多人回故乡总有开心温情的部分,《夜幕将至》的回家,却显得如此压抑沮丧。

菅浩栋在采访中告诉记者,确实之前很多年,他每一次回家,真的就是这么“丧”。“尤其是过了30岁,人生事业或者是婚姻上都是困境,什么都没有。爷爷活着的时候,最遗憾的是没看到我成家立业。父亲去忙爷爷的后事,我似乎也无能为力帮他分担些什么”。加上电影从开机前的四处找投资,到拍摄后欠的很多钱,“你一路上回家,体会到那种中国人过年回家,兜里没有一分钱的难受,一切都挺迷茫的。”

这一切的愤懑都化作了对电影的孤注一掷,“作为创作者,我能去做的,就是去写出这个剧本,拍出这个电影,把像梁哲这样的迷茫,想要找到一个归宿或者是答案的处境,用拍电影的方式,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夜幕将至》拍摄现场

电影里的梁哲,经历种种不如意,对自己心生怨怼的发小脱口而出一句,“这次我可能不走了。”而现实中的菅浩栋,从未动过这份心,“我是一个坚定的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要回去,梁哲身上有我的影子,但又不全是我。这种意味深长的摇摆的,恰恰是我电影里面要传达的很多。”

菅浩栋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在乐观的人眼中,你看到的是希望。在悲伤的人心中,总徘徊着绝望。”他把加缪《局外人》默尔索的话用作这篇文章的标题——《我知道这个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去年,《夜幕将至》平遥获奖,菅浩栋的父亲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诈骗,直接挂了。消息很快传到老家,也有村民对菅浩栋的母亲说,“怎么可能有100万的奖金,肯定是假的,是骗子。”

平遥获奖

平遥奖金发下来后,菅浩栋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松了一口气”,再回到村子,菅浩栋说,“终于不用扛着这么大的焦虑。借给我钱的人,投钱的朋友、学长,至少给他们也有一个交代,没有让这些相信我的人失望。”

在山西导演贾樟柯创办的平遥影展一战成名后,另一位山西导演宁浩的“坏猴子72变计划”也向菅浩栋抛出了绣球,交给他一个关于山西煤矿的故事。

实诚的菅浩栋见到宁浩,也会担忧地问,“之前导演做的片子都挺商业的,我是拍文艺片的,你们也看过我的电影,你们确定要签个文艺片导演吗?”宁浩给他的回答是,文艺片能够做好,也是一种商业的价值。

忙完《夜幕将至》的上映,菅浩栋就要着手下一部的创作。“我有这方面的经历,煤矿的生活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有信心把它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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