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看到关于我校《爱情心理学》这门课的一些网络投稿和截图,一方面为如今的大学课堂上充斥着诸多缺乏实证和论著支持的片面主观言论而感到惊讶,另一方面也为当代大学生自主意识和批判性思维的提升而感到高兴。
作为一名女性,我因为截图文字里对女性群体毫不掩饰的物化而感到被冒犯;作为一名从事了多年心理学研究的科研工作者,我应邀针对网上流传的一些课程截图,提供一些相关心理学前沿理论和实证研究,来进行澄清和心理学科普。
心理学如何看待爱情?
在爱情心理学的研究领域,流传最广的是罗伯特·斯滕伯格(Robert Sternberg)的“爱情三角理论”(The 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他认为爱情有三个重要组成部分,分别是激情(passion)、亲密(Intimacy)和承诺(Commitment)。
“激情”是指我们与爱人相处时的生理或情绪唤醒,包括性唤起和浪漫的感觉;“亲密”是一种彼此依恋的情感纽带,让爱人们彼此感到安全和舒适;“承诺”涉及有意识的决定,决心长期坚持、维护和发展这段关系,它也取决于伴侣对关系的满意程度。
约翰·戈特曼(John Gottman)和朱莉·戈特曼(Julie Gottman)夫妇是伴侣研究的专家。他们2017年合著的一篇论文中介绍了“稳固关系之屋理论”(The Sound Relationship House Theory),提到亲密关系应当有三个主要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构建爱的地图,这是一个人对伴侣内心世界的路线图,关键在于对伴侣的兴趣和情感的了解,以及感到伴侣有兴趣继续了解自己。
第二个部分是培养喜爱和欣赏系统,关键在于传达情感和尊重,要培养一种习惯——不断寻找伴侣做的好事情,并对伴侣的特定品质表示赞美和欣赏。
第三部分是对沟通的请求做出回应,而不是回避沟通或拒绝沟通。戈特曼在他的“爱的实验室”(love lab)训练系统中,训练伴侣们以话语或者肢体语言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需求,也就是践行情感连接,它可能包括寻求伴侣的注意、兴趣、对话的欲望、共享的幽默、情感、性接触、温暖、共情、帮助和支持等——同时伴侣也应当进行积极的响应。
戈特曼的调查结果也证实了,这三个部分与浪漫、激情和性的质量显著相关。
这三个部分同样影响了伴侣们在产生分歧时的表现,它们共同组成“稳固关系之屋”的深厚地基,而信任和承诺则是坚实的承重墙。在这些要素坚实稳固的基础上,当伴侣关系产生冲突时,积极情绪就可以驱动伴侣们开始管理冲突,例如接受伴侣的影响、通过对话解决问题、练习自我安抚等。
伴侣因此可以成功管理关系中的一次又一次冲突,在此基础上,伴侣们携手共进、实现人生理想,并创造共同的生活意义。这个十分形象的“稳固关系之屋”也是戈特曼夫妇进行伴侣治疗的理论基础。
稳固关系之屋理论 | gottman.com
另一位比较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家苏·约翰逊(Sue Johnson)是情感焦点伴侣和家庭治疗(emotionally focused couples and family therapy)的创始人,也是一位非常多产的科普作家。她在2009年写给《今日心理学》的文章中提到,爱是直观的,然而不一定显而易见;它是对与他人建立基本和安全的连接的持续寻求。通过这种联系,恋爱中的伴侣变得在情感上互相依赖,以获取照顾、安慰和保护。
当然,在爱情和伴侣心理学的研究中,还有很多知名的心理学理论。而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临床领域都存在共识:在一段稳固和健康的亲密关系中,伴侣双方都应该是相互平等、相互理解和相互依恋的,而不应该是一方刻意矮化和物化自己去迎合另一方。
什么是物化/客体化?
要解释为什么截图的PPT让我感到了女性被物化,我们得先谈谈什么是物化。
芭芭拉·弗雷德里克森(Barbara L. Fredrickson)和托米-安·罗伯兹(Tomi-Ann Roberts)在1997年 提出了针对女性的物化理论(Objectification Theory),这篇论文目前已经被引用了7832次。
物化(Objectification),有时候也被翻译为客体化,此处特指性物化(Sexual objectification),它发生在女性的身体、身体部位或性功能被从她的个人身份中分离出来,被降低为仅仅是工具的地位,或被视为代表着她的全部。也就是说,只关注女性的身体或者性的方面,而忽略了她们的感情、思想以及完整人格。
物化理论认为,物化的文化环境促使女孩和成年女性将自己也视为物体,以供观看和评价。也就是说,不仅仅男性在凝视女性的身体,女性也会用同样的视角来凝视自己的身体。
最常见的促使女性进行自我物化的外部压力之一,就是强调女性通过“吸引人的”身体或外貌可以获得的生活福利——例如吸引所谓的“优质男性”,或者在亲密关系中获得更好的待遇。
例如强调女性的年轻外貌、生育能力/子宫这些物化属性 | ppt截图
自我物化会严重影响到女性的自信(self-confidence)和自我概念(self-concept)形成,也就是让女孩更不自信,也更难理解和接纳真正的自我。毫不意外的,这种物化会导致一系列心理和生活体验的不良后果,例如羞耻感、焦虑、最高激励状态(peak motivational states)和对内在身体状态的意识。
最高激励状态,也就是米哈里·契克森米哈(Csikszentmihalyi)所提出的心流(flow)状态,它发生在“当一个人的身体或心智在自愿努力完成某件困难但有价值的事情、体能或智能被推向极限”时,被认为是最佳体验的主要来源。正是这些全神贯注的时刻让我们感觉真正活着,不受他人控制,富有创造力和快乐。
但当处在物化女性的文化中时,由于女孩/女性更关注他人打量自己身体的眼光,她们的思维和活动会比男孩/男性更频繁地被打断。同样,由于女孩/女性更经常进行习惯性的自我身体监控,这同样会限制她们思维和活动的流畅性。如果你总在担心自己的外表如何,别人如何看待你的外表,你就很难专心致志于手头的任务。
物化还会伤害女性的身体,使得女性更难准确感知自己身体和情绪,甚至忽略这二者发出的警讯。物化思想促使女性对自己外在身体外貌更加警惕,导致她们只能剩余较少的感知资源用于关注内在身体体验。
多项研究表明,在缺乏相关情境线索的情况下,女性在检测内部生理感觉(如心跳、胃收缩和血糖水平)方面比男性误差更大,因此相比男性,女性在决定自己的感觉时似乎较少使用这些身体线索。物化理论也指出,被物化的女性群体中普遍存在的节食和限制性饮食需要主动抑制饥饿线索,这种生活方式很可能导致对内在身体线索的普遍不敏感。
当女性被物化时,她不再被当做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类,一个与其他人类平等的存在,而只是一具供他人使用或享乐的身体。
物化也常常充斥着种族刻板印象,例如亚裔女性常常被刻板描绘为具有异域情调又柔顺服从的性感。
在这张PPT里,这位教授规劝女性通过化妆让眼睛显得大来迎合男性的喜好,让我想到了最近看的《服美役: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这本书里提到的一位亚裔女主持人的遭遇。
当陈晓怡(Julie Chen)在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俄亥俄州工作时,不得不进行了眼睑整形手术,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欧美人而不是亚裔,因为她的主管告诉她:“我们的观众无法与你建立联系,因为你不像他们。”显然,陈晓怡是种族歧视背景下的物化受害者,相信许多人看到她的遭遇都会觉得义愤填膺。
亚裔女性为了迎合欧美审美不得不去做眼睛手术,和女性为了迎合男性审美不得不化妆使眼睛变大,其核心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前者让人愤怒,后者也不该被接受且习以为常。
女性观念保守,是重要的男性择偶偏好吗?
流传的PPT截图里,还有其他问题,比如一个隐含论点是:女性保守是重要的男性择偶偏好。
2011的一篇论文比较了1989年和2008年中国男性和女性的择偶偏好差异,首先证实了无论在哪个年代,男性都更倾向于选择比自己年轻的配偶,而女性会倾向于首选比自己年长的配偶。随着时代向前推进,两性对于“良好的赚钱能力”“良好的财务前景”和“可靠的性格”的重视程度都增加了,而对于“贞洁” 的重要性评定显著下降。
2008年的女性相比于男性,更加重视“良好的赚钱能力”“良好的财务前景”以及与资源获取相关的品质(如“社会地位”“抱负和勤奋”以及“教育和智力”),而男性相比于女性更重视“好看”和“身体吸引力” ,这也和大部分择偶偏好选择中的性别差异结果一致。
随着时代变迁,男性对配偶是“良好的家务管理者”的重视度减少,而女性对此的重视度增加。
此外,相比男性,女性更加重视伴侣拥有“令人兴奋的个性”“社交性”“可靠的性格”和“情绪稳定和成熟度”,特别是 “情绪稳定和成熟度”。
“贞洁”早在2008年对年轻男女来说都已经不再是重要因素,观念保守在两性关系中的吸引力显然是极其有限的。| PPT截图
由于十年前的研究很可能无法代表当代大学生的择偶偏好,我又查找了最近的研究。
一篇2023年的论文调查了273名未婚中国大学生,发现在选择长期伴侣时,男大学生更看重“想要孩子”这一特质;而在选择短期配偶时,他们更看重“外貌吸引力”。与之相对,在选择长期配偶偏好方面,女大学生更看重“诚实和可信度”“善良和善解人意”“有幽默感”“聪明”“赚钱能力/潜力”;而在短期配偶偏好方面,女大学生更看重“善良”和“有创造力”。
不可否认的是,在择偶偏好方面年轻男性确实更看重女性的物化属性,而年轻女性的偏好则更加多元且更关注对方的人性化层面。
另一篇2022年的论文则调查了父母受教育程度与大学生理想伴侣的性别角色特征之间的关系。性别角色(sex/gender role)是一种社会角色,相当于社会对不同性别的规范,包括人们基于一切生物性别与性别表达的感知或态度,它们被社会认为是适当、合宜或可接受的,通常集中在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的概念区分上。
桑德拉·贝姆(Sandra Bem)编订了贝姆性别角色量表(Bem Sex-Role Inventory),问卷结果可以将人们区别为男性化(masculine,男性特质得分较高)、女性化(feminine,女性特质得分较高)、双性化(androgynous,两性特质得分均高)和无差别(undifferentiated,两性特质得分均低)。
研究结果显示,父母受教育程度越高,女大学生更偏好女性特质高、男性特质低的对象;而男大学生的父母教育水平越高,他们对男性特质高而女性特质低的伴侣的偏好就越强。也就是说,父母教育程度越高,培养出来的孩子就越容易接受伴侣的非传统性别特质,不会囿于社会传统认为的“男性应该怎么样,女性应该怎么样”,而是更能接纳双性化的、女性化的男性或男性化的女性。
时代早就变了,择偶的偏好也早就变了。
性活动中的两性心理学
不知为什么这位教授认为只有男性的性需求才是性,女人的性需求不是性。| ppt截图
既然PPT里提到了性,那么我们也来谈谈性心理学。
在这个截图推崇的“正确做法”中,女性的需求和感受显然是缺失的,这也是一种典型的物化女性的表现,即认为女性在性活动中只是一种迎合男性需求的物品,不需要有自己的情感和体验。
事实上,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心理学家们就已经补全了被严重忽略和刻意无视的女性性行为模式。
在实验室研究性反应模式的先驱威廉姆·马斯特斯(William H. Masters)和弗吉尼亚·约翰逊(Virginia E. Johnson)在1966年就已经证实,男性的性反应模式表现为一种基本模式,且多数在性高潮后有一个绝对不应期;女性则表现出更多种类的性反应模式,且许多女性可以快速连续地获得多次性高潮。
男性和女性的性反应模式示例 | 自《行为神经科学》
爱意、忠诚、亲密,会极大地影响女性在性方面的感受。巴松(R Basson)在2008年的论文中拓展了女性的性反应模式,提到情感成分和认知因素在女性的性活动中发挥更多的作用,并且大多数女性更强调在忠诚关系背景下的性亲密。
在这个性反应模式模型中,女性主动自愿的接受和性冲动相互作用,而性刺激和生物因素的结合可以带来唤醒和欲望。多种因素可以提供影响后续性行为动机和反应水平的反馈,例如性满足和其他与性活动无关的亲密行为奖励。无论是否获得性高潮,女性都可以从与伴侣的积极情感交流和互动中获得性满足。
女性的性/情绪反应 | 自《行为神经科学》
埃里克·詹森(Erick Janssen)和约翰·班克罗夫特(John Bancroft)在2006年提出了性反应的双重控制模型(Dual Control Model of Sexual Response),并在2023年进行了回顾性综述。这个模型认为,个体的性反应是兴奋和抑制过程之间平衡的产物,并且这两个系统的敏感性因人而异。
它强调性激发的重要性,相当于性活动的“油门” ,例如和伴侣一起享受高质量的生活,肌肤相拥,温柔浪漫的亲吻等;它同样强调性抑制的重要性,相当于性活动的“ 刹车” ,涉及到内部或人际威胁的处理过程,例如孩子在隔壁房间制造的噪音,和伴侣的争吵,工作压力等。
那么,是否按照这位教授所说,女性单方面的迎合才能带来满意的性生活呢?正巧,一篇2013年的论文就研究了这个问题。研究对象是葡萄牙的449位女性和311位男性,研究关注了两大主题:主题一是个人性福,侧重于个人性体验的积极方面,如快感、积极情绪、唤醒、性开放和性高潮;主题二是伴侣关系,强调关系层面,如相互性、浪漫、情感表达、创造力、满足欲望和性活动频率。研究结果突出表明,相互愉悦是性满足的重要组成部分,性满足源于双方积极的性体验——而非单方面的。
关于性满足的主要成分的主题图。
“开车”是两个人的事情,需要照顾到双方的“油门”和“刹车”。而不是假设只有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而另一个人只是被动的乘客,甚至只是供使用的物品。这在价值观上严重落后,在事实层面上也违背了如今的性心理学研究。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心理学”,心理学的科研共同体已经给出了回答。爱情绝不是一方的自我物化,也绝不是靠伪装去“猎取优质对象”。爱情是两个真实自我的共鸣,是尊重,也是理解,是力量,也是勇气,是共同创造,也是彼此成就,是心中的火焰,也是心底的平静,是相互深情凝视,也望向同一个远方。在爱里,我们成为独特、真实、不可替代的存在。在超越性的爱情里,我们不会降格为物。
参考文献
[1]Sternberg, R. J. (1986). A 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 Psychological Review, 93(2), 119–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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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Erick Janssen & John Bancroft (2006) THE DUAL CONTROL MODEL: THE ROLE OF SEXUAL INHIBITION & EXCITATION IN SEXUAL AROUSAL AND BEHAVIOR. In Janssen, E. (Ed). (2006). The Psychophysiology of Sex.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3]Erick Janssen & John Bancroft (2023) The Dual Control Model of Sexual Response: A Scoping Review, 2009–2022. The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60(7): 948-968
[14]Patrícia Monteiro Pascoal, Isabel de Santa Bárbara Narciso &Nuno Monteiro Pereira (2013) What is Sexual Satisfaction? Thematic Analysis of Lay People’s Definitions. The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51(1): 22-3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李世佳,编辑:游识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