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诺伊梅尔谢幕。 本文图片由汉堡芭蕾舞团提供,摄影Kiran West
在阿丽娜·科约卡鲁和埃德温·列瓦佐夫把捧花献给约翰·诺伊梅尔(John Neumeier)后,舞台上三十多位主要演员纷纷将手中的花束堆在了诺伊梅尔脚下,无数的彩带从天而降……
这动人的一幕发生在7月14日的汉堡国家歌剧院内。经过了五个半小时“漫长”的演出,一场“尼金斯基庆典”(Nijinsky Gala)为第四十九届“汉堡芭蕾艺术节”拉上了帷幕。与此同时,诺伊梅尔也度过了他作为汉堡芭蕾舞团艺术总监兼首席编舞的最后一晚。当晚,在介绍最后一支舞《古斯塔夫·马勒第三交响曲》片段时,诺伊梅尔一度哽咽,泪洒舞台。
演出结束后,掌声与欢呼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更有观众暗暗拭泪,所有人都不想与这位大师道别。对任何一个现场观众来说,这都将是毕生难忘的夜晚,当然也包括了我。
“神人”诺伊梅尔
汉堡是德国第二大城市,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海港之一。1678年,这座城市建立了自己的歌剧院。此后,汉堡国家歌剧院几经沉浮,它曾因管理不善而关停,也曾在二战期间被炸毁。当然,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曾于1891年起在此担任了六年的音乐总监,这是被镌刻在剧院外墙上的高光时刻。
如今,普通游客路过时,可能并不会发现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剧院。但在艺术爱好者心中,汉堡国家歌剧院是一处胜地,尤其对于芭蕾舞迷来说。这是我第一次来汉堡,为了汉堡芭蕾艺术节,为了尼金斯基庆典,更为了向即将退休的约翰·诺伊梅尔致敬。
约翰·诺伊梅尔谢幕。
1973年,汉堡芭蕾舞团成立,美国编舞家诺伊梅尔成为其创团艺术总监兼首席编舞。半个世纪以来,诺伊梅尔和这支舞团书写了辉煌而厚重的一页。诺伊梅尔自1960年开始编舞,至今创作了大大小小的舞蹈作品共182部,其中有123部是与汉堡芭蕾舞团共同创作的。
64年,182部舞作,平均每年近3部作品。如此旺盛的创造力,让诺伊梅尔成为众人眼中的“神人”。
中国芭蕾舞者林雪现任汉堡芭蕾舞团首席,她于2011年加入舞团,在诺伊梅尔麾下工作已有十三年。这些年来,林雪参演了诺伊梅尔几乎所有的作品,从群舞到领舞再到主演。据林雪介绍,诺伊梅尔早年创作时会制作“皮影”模型,但她并没有经历过那个阶段。“近年来,他都是先把音乐大致选好,排练时给几个动作或者提示,然后让我们自己去即兴创作。”
对音乐的独到见解,是诺伊梅尔最为人称道的特质之一。
《茶花女》是诺伊梅尔于1978年为斯图加特芭蕾舞团所作,如今已成为他的代表作之一,世界顶尖舞团包括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和美国芭蕾舞剧院等都排演过这部作品。诺伊梅尔的《茶花女》没有使用威尔第的歌剧音乐,而是选择了肖邦的钢琴曲。其中著名的“白色双人舞”,他使用了肖邦《b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细腻忧郁钢琴曲,恰似玛格丽特的脆弱、阿芒的纯净,以及他们真挚的爱情。
《大地之歌》
不仅如此,诺伊梅尔还有诸多交响芭蕾作品,其中以马勒居多。单是今年的尼金斯基庆典中,就演出了《大地之歌》、《少年魔法号角》和《古斯塔夫·马勒第三交响曲》三个片段。而在编排上,诺伊梅尔更是将《大地之歌》片段作为整台庆典的第二幕单独呈现,而《古斯塔夫·马勒第三交响曲》片段则为庆典压轴上演。
《古斯塔夫·马勒第三交响曲》
“在编舞上,诺伊梅尔也一直在创新,他一直在寻找新的律动。”林雪说。
古典芭蕾讲究开、绷、直、立,而诺伊梅尔却解放了舞者们的上身,注重身体随四肢而舞动。而这种身体的律动,更是为了去讲述故事、表达人物,或者展现音乐。今年初,舞团复排了诺伊梅尔创作于1995年的作品《奥德赛》。“他真的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人!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那些舞蹈动作的,我甚至觉得其中有中国民族舞的感觉。”
音乐和舞蹈之外,诺伊梅尔作品中必不可少的还有戏剧。在汉堡芭蕾舞团,有一个职位叫做“戏剧构作”,最早设立于1975年,他们协助诺伊梅尔完成故事的解构与重组。以《茶花女》为例,法国文学中的另一个经典形象曼侬以戏中戏的方式登台,成为玛格丽特矛盾而统一的镜像,也预示了玛格丽特悲剧的结局。诺伊梅尔对曼侬的“引用”,成为被人津津乐道的“神来之笔”。
独到的音乐品位、创新的舞蹈语汇,以及不同的戏剧表达,合力构建了“诺伊梅尔的芭蕾世界”。
“铁人”诺伊梅尔
在创作上,约翰·诺伊梅尔仿佛“神人”。而在日常工作中,他则是个“铁人”。
“其实去年诺伊梅尔就说要退休,但我从来不认为他真的会离开。”林雪说,“我真的不知道,一个85岁的老人怎么会拥有如此充足的精力?”
自1975年起,汉堡芭蕾舞团在每个演出季末举办汉堡芭蕾艺术节,一般为期两周,最后以一场尼金斯基庆典盛大落幕。今年的汉堡芭蕾艺术节从6月30日持续至7月14日,除了三场诺伊梅尔新作《尾声》和两场伯明翰芭蕾舞团的客座演出外,他们还演出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奥德赛》《茶花女》《欲望号街车》《玻璃动物园》等作品,常常是一天一部不同的舞作。
林雪以7月11日举例,当晚舞团要演出根据田纳西·威廉姆斯同名小说改编的《欲望号街车》,而上午他们排练的却是次日上演的《玻璃动物园》。演出完《欲望号街车》后,舞者们便要迅速抽离,第二天早上来参加13日演出的为巴赫《b小调弥撒》而作的《赐予我平安》。
“我今年只参加了五场演出,算是很轻松了。”林雪笑言,“去年五十周年,艺术节持续了长达四周,而我几乎参加了每一场演出,特别是连续三天的《胡桃夹子》《天鹅湖》和《睡美人》,三部大戏下来我真的浑身疼。”
在这样连轴转的日程里,诺伊梅尔也从未停下脚步。他会参加每一次排练,每天九点他便坐在了排练场中。而每一场演出时他也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几乎从不缺席。
说诺伊梅尔是“铁人”,不仅因为他有异常强大的身体素质,还因为他有时显得不太有“人情味”。林雪形容自己对诺伊梅尔的感情“特别复杂,又爱又恨”,并笑称“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在诺伊梅尔眼中,舞团和作品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汉堡芭蕾艺术节如此繁忙的日程,都是诺伊梅尔定下的,“他就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不仅如此,诺伊梅尔也很少让舞者们外出客座。一是因为舞团本身的日程已经非常紧张了,二是因为他希望舞者们能专注在自己的作品上。当然,不得不承认,诺伊梅尔的“铁腕政策”,让自己、舞者和汉堡芭蕾舞团之间相互成就。在当今的芭蕾世界,没有第二支舞团拥有如此多的新作品,也没有其他舞团的舞者能参与如此多舞作的创排,更没有哪位编舞家拥有诺伊梅尔这样旺盛的创造力。
或许,每一个“神人”本质上都是一个“铁人”。
“老人”诺伊梅尔
无论“神人”还是“铁人”,约翰·诺伊梅尔终究是一位85岁的老人。
在《古斯塔夫·马勒第三交响曲》片段中,诺伊梅尔缓步走上舞台,在群舞中徘徊,观察着这些舞者,就好像在回望自己的艺术生涯。这部作品,首演于1975年。
《古斯塔夫·马勒第三交响曲》
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注意到诺伊梅尔的满头白发,还有微微佝偻的脊背。毕竟在那之前,他于每一个作品前都会登台做一段介绍,没有手卡提词但思路清晰,表情神态还时常有种纯真的少年气。
也是从这一刻起,跟随这位老人而去的,是一个“诺伊梅尔时代”。
诺伊梅尔留下了丰厚的“遗产”,182部舞蹈作品、独树一帜的汉堡芭蕾舞团,以及汉堡的芭蕾传统。所谓汉堡的芭蕾传统,还包括1978年开设的汉堡芭蕾舞学校、1989年创建的汉堡芭蕾中心,以及2011年成立的国家青年芭蕾舞团。
如今,汉堡芭蕾舞团80%的舞者都是芭蕾舞学校的毕业生。包括林雪在内,舞团现任13位首席中,共有8人曾在这所学校学习。在今年的尼金斯基庆典中,汉堡芭蕾舞学校和国家青年芭蕾舞团分别演出了《漂泊远方》和《在蓝色花园中》的片段,他们的舞蹈实力不容小觑。
《在蓝色花园中》剧照。
《漂泊远方》剧照。
此外,诺伊梅尔在2006年成立了约翰·诺伊梅尔基金会,旨在保存其舞蹈和芭蕾相关收藏并在未来向公众开放,同时保护并传播他创作的舞蹈作品和相关资料。
“老人”诺伊梅尔离任之后,“新的”汉堡芭蕾舞团迎面而来。
在新演出季的节目册封面上,首次出现了一个简洁的标志——Hamburg Ballett。而在过去半个世纪中,这个标志一直分两行将Hamburg Ballett和John Neumeier并置,同时还有象征诺伊梅尔“偶像”瓦斯拉夫·尼金斯基的一蓝一金两个圆环。诺伊梅尔和汉堡芭蕾舞团的联结,从形式上被迅速切割。
但从内容上看,汉堡芭蕾舞团新季将上演十三台剧目,诺伊梅尔独占其九,包括他的经典作品《胡桃夹子》《尼金斯基》《罗密欧与朱丽叶》等,舞团还将复排首演于2003年的《魂断威尼斯》。诺伊梅尔和他的作品即将成为汉堡芭蕾舞团的“新传统”。
当然,新任艺术总监德米斯·沃尔皮也将带来他为汉堡芭蕾舞团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根据赫尔曼·黑塞小说《德米安》创作的舞作。这位出生于1985年的新任艺术总监,将他在汉堡芭蕾舞团的第一个演出季定义为“序章”,一个联结“诺伊梅尔传统”和未来的过程。
就像舞团新季节目册扉页上引用的那个莎士比亚名句:“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其实,对于诺伊梅尔而言亦是如此。八十五岁,未来依然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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