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死亡都是國人的忌諱。
唯一明確的只有,死亡不可避免。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經做好標記。
因此,不妨設想一下,假如只剩下一個月,你會和要離去的親人怎樣告別?
甚至如果對方已經不再記得你了,你又該怎麼辦?
帶著答案,開始一場逆尋生命脈絡的旅行——
臍帶
監製姚晨,主創卻是新人導演/編劇+素人演員。
票房不及百萬,卻是一致好評。
被劉德華、馮小剛、徐帆、詠梅等大咖力挺。
又一部觀眾「看不懂」的神作?
但有一條來自於阿茲海默症患者家屬的高贊短評:
「滿分5星,我想打6星。」
是的,這是關於阿茲海默症母親與兒子的故事。
與別的親情片不同的是,它不展現病痛、不刻意煽情,也不歌頌母愛。
而是通過一場漫長的告別儀式,回到最開始的原點。
以新視角,重新看待親與子的羈絆、生與死的交織。
不管你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去看電影,最終得到的只有一場讓心緒歸於平靜的療愈。
關於生死、關於離別,日後某一刻,便釋然了。
(下文有劇透)
01
回家
這是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
或者說,故事的開始,源自於對歸家的渴望。
主角阿魯斯,是北漂歌手。
特色是混雜著電音的蒙古曲調和獨特的馬頭琴彈唱。
演出途中,阿魯斯突然接到母親的來電。當晚,阿魯斯決定立刻回家。
是母親想兒子了,還是家裡突發變故?
都不是。
電話那頭,母親什麼都沒有說就掛斷了電話。
原來母親失憶了,漸漸地連兒子阿魯斯都不記得了。
「你是誰啊?」
「我是阿魯斯啊,媽媽。」
「阿魯斯…是誰啊?」
母親患有阿茲海默症,常年都是大哥在照顧。
平日裡,母親不是在牆壁上塗抹亂畫,就是吵嚷著要回家,鬧得一家人不安生。
大哥不明白,母親在這個家裡生活了整整5年,怎麼就不是母親的家?
大哥的疑惑,正是電影拋出的問題。
家,是什麼?
兩個答案。第一個,生活的地方。
起初,阿魯斯也不理解母親,直到一個夜晚。
母親用尿液沾染顏料在牆上畫畫,結果一下子就被大哥粗暴地拉扯到洗手間沖洗。
阿魯斯不滿大哥對待母親的態度,但也忽然懂了:
這個家是大哥的家,並不是母親和自己的。
還有一個細節。
阿魯斯特意從北京帶回來的百合花。
在這個經濟拮据的家裡,它被看作是毫無意義的「騙人玩意」。
於是,阿魯斯決定帶著母親回草原老家。
儘管沒了記憶,但一進門,母親就順手將舊水壺放回了原地,再利落地收拾好了床鋪。
彷彿在這生活了幾十年的點滴,都刻印在母親的身體裡。
老房子裡有父親的遺物、兄弟倆的童年照,還有小時候一家人的全家福。
阿魯斯以為,這就是母親想回的家了。
的確,回到草原後,母親的狀態越來越好,像是孩童一般輕鬆自在。
餵食螞蟻、和迷路的老牛說話、在湖邊跳舞…
母親真的回家了?別急著下結論。
在老房子待了沒多久,母親又唸叨著什麼時候回家。
這一刻,阿魯斯忍不住問:家,到底在哪?
答案,其實在開頭就揭曉了。
母親畫在牆壁上的生死樹,便是她心中家的所在。
它帶出了第二個答案:生命的伊始。
那棵樹象徵著母親潛意識裡家最初的模樣。
有爸爸、有媽媽,還有依偎在爸媽身旁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它是一段回不去的舊時光。
「沙塵暴那年,姥爺去找羊就再也沒回來。
姥姥也是那年走的。」
母親老了,遙遠的過往反而復甦了。
而唯一的記憶者,恰恰是已經失憶了的母親。
因此哪怕答案明明就在眼前,卻依然沒有任何人能夠察覺。
何況家不是恆定的,它會隨著生命的步履,不斷地變化模樣。
由一開始身體的住所,變成了人們情感的寄託,最後重置為一個人生命的來處和去處。
兒子們不理解母親,是因為他們的家還在此地。
而母親的家,卻已經是在生命盡頭的另一個世界。
▲大哥的家是破舊的樓房,有老婆和兒子
▲阿魯斯的家是草原的老房子,有青春印跡
越是走向生命的盡頭,人越是渴望迴歸純粹。
回家,是回到生命之初,清洗掉所有身份乾淨輕盈地離去。
這是母親的執著,也是她對家人做出最後的告別。
02
斷臍
母親的心意,兒子們真不知曉嗎?
或許只是假裝不明白,徒勞地緊緊抓住母親的手。
一個具象的表達:阿魯斯拴在母親身上的那條鬃繩。
意義再明顯不過,臍帶。
生理學上,臍帶是母體與胎兒的連接部分。
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必然伴隨著斷臍的過程。
而母親和兒子卻重新被綁上了一根臨時維繫的「臍帶」。
隨著劇情的推進,臍帶有了不同的含義,也見證了阿魯斯的情感變化。
首先,臍帶是阿魯斯害怕母親再次走丟,偷偷拴上的「保險帶」。
不足5米的長度,劃定了專屬於母親和阿魯斯的世界。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們的身旁都是彼此,彷彿回到了從前般的親密無間。
但這種溫情下,卻也藏著不和諧的詭異感。
比如阿魯斯拴住母親的場景。
前一秒是母親在湖邊自由地起舞,彷彿與靜謐的草原融為一體,那麼自在、那麼肆意。
下一秒美好被打破,母親不情願地被阿魯斯拉走。
此時,臍帶是阿魯斯的私心。
和大哥關住母親的鐵門一樣,它是以愛為名的束縛,也是對母親始終放不下的牽掛。
有一個情節,阿魯斯家被人撞壞的牆壁,暫時用透明薄膜堵住了。
其意指母體的子宮,也是胎兒生產(分離)的前兆。
某個夜晚,漆黑的窗外亮起火光。
一群手舉著火把的人,身著華麗的民族服飾,繞著房子四周載歌載舞。
就在那層膜的地方,母親早已過世的爸爸媽媽,在呼喚著她。
她想跟上去,卻發現動不了。
轉過頭,是阿魯斯在牽著臍帶的另一端。
阿魯斯不願意放手,母親想走走不了,只好深深地凝視著遠方。
就像短片《臍帶男孩》一樣,割不斷的臍帶只會是彼此的阻礙,是看不見的枷鎖。
可是,母親又何嘗不知呢?
即使神志不清,但在內心深處,她也掛念著兒子們。
一個無意間的動作。
大哥臨走前,母親像孩子一樣繞著兄弟倆不停地轉圈。
兄弟倆不明所以,但鏡頭切過,母親身上的臍帶一圈一圈地纏繞著兒子們。
這一刻,臍帶是親與子之間斬不斷的血緣。
可太陽快下山了,幾里外的地方也有人在等大哥回家。
望著大哥離去的身影,母親忽然清醒了,喃喃地說:「我的小鳥們都飛走啦。」
是啊,再孱弱的小鳥終有離巢的一天,再親密的家人終有離別的時刻。
母親便是如此,始終熱切地望著遠方,一次次目送孩子們的背影漸行漸遠。
終於,她也想脫去母親的身份,做回一個孩子。
這一回,輪到孩子們來送別母親。
阿魯斯決定了,帶母親回家,那棵生死樹所在的地方。
此時,臍帶是作為兒子的成全。
「我會送我的媽媽,去她想去的地方。」
意料之中。
那群載歌載舞的人又一次出現了,母親的爸爸媽媽在黑夜的深處呼喚她。
母親情不自禁地走過去,依然被臍帶絆住了腳步。
她回過頭看向阿魯斯。
眼神裡沒有任何埋怨和不捨,只如月色一般的寧靜。
而之前始終看不見的阿魯斯,在這一刻,終於看見了母親所見的畫面。
他掏出刀,割斷了自己親手繫上去的臍帶。
像曾經的母親一樣,阿魯斯站在原地,凝望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黑夜裡。
母親走了,臍帶斷了。
但在生命深處,無形的臍帶卻在生長。
那是名為愛的紐帶,是世界上最為堅韌的,也是決計不可折斷的。
或許是巧合。
最後一個鏡頭,阿魯斯出神地凝望著天空。
藍天白雲,恰恰對照了母親走時衣服和頭巾的顏色。
冥冥之中,無形的紐帶再次連接著親與子(母親與阿魯斯)。
此時此刻,它不再是束縛,而是情感和精神的相通。
是來處和歸途。
03
告別
親情+阿茲海默症的題材。
既容易拍,也難拍。
容易是選對情緒抒發點,就能觸動觀眾;難是如何跳出既定的敘述套路。
歌頌母愛的偉大,或是濃墨重彩地宣洩母子情深?
▲電影《媽媽》劇照
《臍帶》做了一個好的示範。
當然,這也是電影一直被詬病的地方。
舉個例子,在臨時搭建的蒙古包裡,母親尿床了。
手足無措的母親,此時馬上撲到兒子的懷裡,抱著他的臂膀,喃喃地呼喚:
「爸爸、爸爸,你終於回來啦。」
省略了往常大哭大鬧的場面,或是強烈的情緒宣洩。
近乎剋制的,一個動作一句臺詞,交代了母親與兒子身份的逆位。
與此同時,它也確實消隱了病痛對人物的折磨,和家屬面臨的無助。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這樣拍?大概是一種溫柔。
當生命開始倒計時,藉助兒子的視角,回望母親一生的脈絡,不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而是那個還活著、卻已經被忘卻了的跳著舞的少女。
那一刻,兒子印象裡無所不能的母親消失了,而沉睡了許久的少女卻重獲新生。
於是,母親的名字在電影裡第一次正式出現。
「娜仁左格,回家吧。」
其實關於怎麼告別、怎麼面對死亡,標準答案有:
讓人有尊嚴、沒有痛苦地死去。
但大部分時候,它是單向的,或者是短暫的。
大部分家庭,父母與孩子間始終有著一層隔閡。
明明本應是最親密的人,卻相互不了解、不理解,也不過問,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因此,當母親與阿魯斯的身份逆位時,是打開了個豁口,讓彼此去感知對方的情感、去體驗對方的處境。
畢竟,告別只是一瞬,但那一瞬的情感卻是長久的。
影片結尾,阿魯斯終於找到了母親魂牽夢縈的那棵生死樹。
樹猶其名,一半枯萎,一半繁茂,生與死都紮根在同一片土壤裡。
這一幕戳破了大家對死亡的忌諱,或者說是長久以來的死亡焦慮。
死亡不是剝奪生的意義,而是賦予生以新意義。
無需遮掩、無需避諱。
正如塵封在箱子裡多年的父親的遺物。
如今,它們重現穿戴在阿魯斯與母親的身上,作為出發前的新亮相,宛若新生一般。
某種程度上,父親的遺物幫阿魯斯縫合上了自己與家、與故土的那條裂痕。
你看,死亡並非生命的終止,在合適的時機,生命又會以一種新的形態作為延續。
但死亡未到時,告別依舊重要。
阿魯斯與母親最後一次告別,是在草原盛大的篝火晚會上。
悠揚的蒙古歌謠、飛舞的火星、閃爍的星光,溫和又平靜的夜幕下。
阿魯斯吐露未曾表達過的心意:
「是哪個姑娘讓你傷心了嗎?
她不愛你嗎?」
「愛,我相信她會永遠愛我,只是她想不起來了。」
換來母親溫柔地安慰:
「沒事沒事,時間會一直向前,就像草原上的馬蘭花不會長青。」
所以,親愛的人啊,不要吝嗇訴說愛意,不要強撐留有遺憾。
哪怕對方已經將你忘記,但愛不會。
唯有愛,穿越時間,超越生死,在天地間永遠長存。
資料來源:
呂彥妮 《那些被臍帶>記錄的、碰觸的與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