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科學家之態度,他曾說:「據吾人的理想,科學家應取的態度應該是:(一)不盲從,不附和,以理智為依歸。如遇橫逆之境遇,則不屈不撓,不畏強禦,只問是非,不計利害。(二)虛懷若谷,不武斷,不蠻橫。(三)專心一致,實事求是,不作無病之呻吟,嚴謹整飭,毫不苟且。」
作為科學家,他一生始終秉持求真求實的態度,在我國近代尚處空白的氣象科學和地理科學領域,大力開拓、辛勤耕耘,籌建了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創辦了史上著名的氣象訓練班,組建了我國早期氣象觀測網等,奠定了我國近代氣象學和地理學基礎。
論及大學人才培養,他曾說:「大學教育之目的,在於養成一國之領導人才,一方提倡人格教育,一方研討專門智識,而尤重於鍛鍊人之思想,使之正大精確,獨立不阿,遇事不為習俗所囿,不崇拜偶像,不盲從潮流,惟其能運用一已之思想,此所以曾受真正大學教育者之富於常識也。」
作為教育家,他用13年的時間創造了一個教育神話,將一所普通的地方性大學打造成了世界知名的「東方劍橋」,為國家培養大批可用人才。
他是竺可楨,我國近代氣象學、地理學的開山始祖,浙江大學最有名的校長之一。
能力和才識是竺可楨被人稱讚的一方面,更難得的是,觀了一世的風雲變化,竺可楨卻未曾改變過用科學來喚醒民族,振興中華的初衷,盡顯了一代學者風範與學人本色。
圖 | 竺可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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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年3月7日,浙江紹興上虞東關鎮的一戶糧商家庭迎來了第六個小孩。父母給這個最小的兒子取名為竺兆熊。
5歲的時候,竺兆熊進入私塾讀書。經過短暫相處,私塾先生深信,這個小孩他日後定能成為國家可用之才,於是,先生便取「楨」的「能勝重任」之意,為其改名為竺可楨。
竺可楨也如先生所說,在之後的求學路上,展現出了過人的天賦和頑強的毅力。
在竺可楨小學畢業那年,由於父親糧店生意失敗,家境一落千丈。竺可楨的求學之路頓時變得格外艱辛。幸而,最後在老師章景臣的資助下,竺可楨得以繼續完成學業。
竺可楨非常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1905年,15歲的他考入了上海的澄衷學堂,開始了獨自一人在上海漂泊的生活。
對15歲的少年來說,舉目無親的漂泊生活,常常伴隨著苦澀與孤獨。不過生活再難,竺可楨都咬著牙,挺了過去。他在這段孤獨歲月裡靜心苦讀,沉澱自己。
三年後,他順利考入了上海復旦公學。而後,他又考入唐山路礦學堂學習土木工程,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
1910年8月,他以第28名的優異成績通過了第二期留美庚款公費生選拔考試。同年9月,他搭乘美國遊輪「中國皇后」,前往美國伊利諾伊大學農學院學習。
在郵輪上,他與昔日澄衷學堂的同班好友胡適意外重逢了。胡適一見面,就打趣地問竺可楨怎麼還沒死。
圖 | 竺可楨老同學胡適
在澄衷學堂讀書的時候,胡適曾當著其他同學的面,預言竺可楨一定活不過20歲。胡適之所以說這樣的話,並非出於惡意,而是想通過激將法,來督促好友竺可楨鍛鍊身體。
竺可楨也果真中計了,心裡憋著一股氣,開始注重運動。幾年下來,早已不是先前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了。
此次相遇,兩人高興之餘,又打了一個賭。胡適說,要是竺可楨能活到60歲,他便在竺可楨的六十大壽上給他磕三個響頭。要是竺可楨活得比他長,那麼,竺可楨可以在他的屍體上踢一腳。
竺可楨欣然同意。此後,無論社會環境如何變化,他都堅持游泳、做操、練拳等。
幾十年如一日的體育堅持和年少求學時的自我沉澱,不僅磨礪了竺可楨的心志,還影響了他的性格,使得他更加剛毅與執著。
後來,即使身處於風雲變幻的時代,竺可楨始終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堅韌的意志,不屈不撓,不畏強禦。
1954年,竺可楨深入黃河中下游地區,調查水土流失狀況,建議科學院設立「黃河水土流失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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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伊利諾大學農學院學習時,竺可楨意識到,想要振興農業,促進農業生產,除了需要學習農業知識外,還必須掌握氣象知識。因此,從伊利諾大學畢業後,他便轉入哈佛大學地理系攻讀氣象學。
在哈佛學習的五年,竺可楨不僅接觸到了當時世界上最為先進的氣象學知識,還養成了每天寫日記的習慣。
他早期的日記內容多為一些氣候情況和物候現象的記錄。可惜的是,後來因為戰亂的緣故,這些日記大抵沒能逃過遺失或被毀損的命運。如今被完整保存下來的是從1936年到1974年2 月6 日的日記,總計有800多萬字。
在這長達38年的時間裡,竺可楨一天不落地寫日記,直到臨終前一天。從來沒有人要求他要做這樣一件事,可是他卻堅持了數十年。
他的日記內容包羅萬象,為我國的氣候學、地理學、教育學等不同學科領域提供了豐富翔實的第一手資料。
浙江大學歷史系教授陳紅民曾高度評價:「《竺可楨日記》被譽為‘民國四大日記’之一,非常重要,學界都很重視。這部日記不是個人生活的歷史,而是近代政治科技教育發展的記錄,對於整個中國科技史、教育史都是一個非常重要、詳細的活史料。」
對寫日記這件事,竺可楨不但堅持不懈,而且一絲不苟。他不僅用蠅頭小楷認真謄寫,還以最嚴謹的精神對待自己所寫下的每個字。據他的兒子竺安回憶:「父親認真到,有時要引用古人的詩句,他都會去翻原著。」
可見,嚴謹認真的科學精神早已融入竺可楨的血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無論做什麼事,他都習慣了嚴謹整飭,毫不苟且。
1918年獲得博士學位後,竺可楨沒有在國外多做停留,而是立即啟程返回祖國。他時刻記得自己在復旦公學和唐山路礦學校讀書時立下的誓言:「吾將一生學好科學,吾要以科學來喚醒民族,振興中華。」
回國後,他先到武昌高等師範學校,講授地理學和天文氣象學。
1920年,竺可楨被調往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任教。不久之後,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改建為東南大學。以此為契機,竺可楨成功說服校方創辦了國內第一個地學系和氣象學專業。
第二年,竺可楨主持修建了氣象測候站,為地學系學生搭建了與世界各國氣象臺交流的橋樑。為了更進一步地將我國氣象資料資源和氣象預報主權從西方列強手中收回來,竺可楨於1928年,接受蔡元培的邀請,擔任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所長。
任職期間,竺可楨不僅大力推動氣象臺、雨量站以及測候所的建設,還舉辦了4期氣象訓練班,培養了120多位氣象專業人才。
竺可楨以最大的熱忱和有力的行動,一步一步,紮紮實實地去踐行年少時立下的誓言。
圖 | 1922年竺可楨家庭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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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竺可楨正式出任浙江大學校長。在那一年的開學典禮上,竺可楨問了浙大學生兩個問題:「諸位在校,有兩個問題應該自己問問,第一,到浙大來做什麼?第二,將來畢業後要做什麼樣的人?」
對這兩個問題,竺可楨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第一,諸位求學,應不僅在科目本身,而且要訓練如何能正確地訓練自己的思想;第二,我們人生的目的是在能服務,而不在享受。」
竺可楨認為最好的訓導是以身作則,所以,他身體力行,先是重整當時混亂不堪的學校管理,而後,他以「求是」為校訓,明確了培養能辨別真偽是非,能為祖國服務的有用人才的目標,廣招優秀的學者、教授。
竺可楨甄選教授的標準是學問、道德和才能,而非地位或學歷。儘管地位高如學院院長,但只要不稱職,竺可楨也會不留情面地解除其職位。而對一些學歷不高,但極具才華的人才,竺可楨會力排眾議,邀請他們做大學教師,一如他曾聘請只有高中學歷的查長生擔任浙大教師。
更加難得的是,對那些德才兼備卻頂撞過自己的教授,竺可楨不僅不計前嫌,還對其關心備至。如當時浙大費鞏教授,曾當眾譏諷過竺可楨只會看氣象,不會看人。竺可楨並沒有因此懷恨在心,還在後來不顧教育部 「只有黨員才能擔任訓導長」 的規定,力邀費鞏擔任浙江大學訓導處長,因為竺可楨認為費鞏「資格極好, 於學問、 道德、 才能為學生欽仰而能教課。」
竺可楨的謙和與氣度,贏得了許多人的讚許。著名數學家蘇步青一談到竺可楨時,總是滿懷感激地說:「竺校長是把我們教授當寶貝啊!」
竺可楨校長與妻子陳汲
在竺可楨的領導和努力下,浙大的校風被扭轉,學校管理運行也逐漸回到正軌。可此時,抗日戰爭爆發了。
迫於緊張局勢,竺可楨帶領全校師生,帶著圖書、實驗器材等物資,踏上了漫長的西遷之路。他們先後經過了浙江、江西、廣東、湖南、廣東、貴州等六省,歷時兩年半,最終才順利將學校遷到了當時大後方貴州省遵義市湄潭縣。
當時受聘於竺可楨的生物系教授談家楨曾說:「在這樣民族危急之秋,辦好這樣一所國立大學是很不容易的,這一切都要感謝竺先生。」
對當時的浙大師生來說,竺可楨是他們的精神支撐。他們因竺可楨而感到安心,最終得以克服萬難,完成這次西遷。可是,當時很少人知道,在準備第三次遷校的時候,竺可楨的精神支柱,他的妻子張俠魂和兒子竺衡卻先後倒下了。
1938年7月23日,身處桂林的竺可楨收到了來自江西的電報。電報稱其妻子和兒子先後染上瘧疾,雙雙病危。但是竺可楨當時因為遷校事宜繁雜,實在抽不開身,最終錯失了見兒子竺衡最後一面的機會。
圖 | 竺可楨家庭合照
數日之後,等竺可楨終於有時間回家時,只見到了重病在床,苦苦支撐著等他的妻子。遺憾的是,竺可楨最後也沒能留住妻子。張俠魂於8月3日上午病重逝世了。
半個月不到的時間,竺可楨就先後失去了兒子和妻子,這其中的苦痛、遺憾和自責之情,非普通人可以承受。但是,遭受這般重大打擊的竺可楨,不但沒有一蹶不振,甚至不曾在旁人面前表露過自己的痛苦。
據他的兒子竺安回憶:「有一次他一個人在深夜,突然嚎啕痛哭。這是他就母親與二哥去世,唯一的一次感情爆發。這對他打擊很大,但平時根本看不出來。因為他肩上有很重的擔子,顧不上為家事悲傷」。
竺可楨不是對妻兒無情無義,而是在民族和國家大義面前,他只能將個人的情感深埋於心底,然後扛著重擔,奮勇前進。
直到1974年2月7日這一天,他再也扛不動、走不動了,才將這副擔子卸下。而在這天到來的前一天,他還顫抖著手,寫下了此生最後的一篇日記:局報晴轉多雲,最低-7℃,最高-1℃,東風1~2級。
這一天,天氣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