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
1935年3月8日,一個女人安靜地坐在桌前,面前擺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碗邊是兩瓶空了的安眠藥瓶,安眠藥盡數夾雜在粥裡,而她手中正拿著第三瓶,木訥地往碗裡倒著。
她就是民國時期聞名全國的女演員,阮玲玉。
是什麼導致她做出這麼決絕的一幕?
而一切從開端早已經埋下隱晦的禍根,1910年,阮玲玉出生在上海。
她的父親只是一位入不敷出的基層工人,在上海浦東亞細亞油棧做工。
而當時上海灘往往只有兩極分化的階層——富人和窮人。
阮玲玉自出生開始便過著拮据的生活,家中收入全來源於父親,沒有什麼文化也賣不了力氣的母親,只能在家中專職帶她。
阮玲玉
打小她最害怕的事便是生病,不是害怕打針害怕吃藥,而是害怕沒錢看病,偶爾染上風寒,也就是被子一蒙憋出一身汗,靠著年紀小恢復快,也就這樣勉強挺到了六歲。
直到她六歲這一年,家中的頂樑柱塌了。
父親阮用榮積勞成疾,起初他並沒放在心上,企圖含糊過去也就好了,誰知一日咳得比一日重,直到咳出了血,上醫院一查,竟然查出了個肺癆。
以家中的條件,根本維持不了龐大的醫藥費,阮用榮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阮玲玉和她的母親。
一年後,母親帶著阮玲玉輾轉來到了一戶張姓人家做女傭,這張家是在上海灘都排得上名號的富豪。
阮玲玉的母親是個有著開明思想的女人,她認為阮玲玉不該和她一樣當一輩子的女傭。
於是她便求了身為校董的張家老爺,開了個後門,把阮玲玉送進了當時美籍傳教士創辦的崇德女校。
阮玲玉學生時期
母親寄託在阮玲玉身上的期望,讓阮玲玉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但母親不知道的是,阮玲玉和學校裡其他學子的差距。
讀得起書的,都是家境不錯的孩子,先不說從小打下的文化基礎,光是家庭背景,阮玲玉就被大家遠遠甩開了一大截。
班級裡的學生,家中要不做官,要不經商,再不濟都有自己的產業,而當時人們思想迂腐,階級觀念十分嚴重。
自阮玲玉入學的第一天,面對旁人好奇的詢問,「傭人的女兒」這個身份讓她怎樣都無法啟齒。
所以她老實認定自己比他人低一等的觀念,在學校一直做著內向的小透明,生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也正是這個時候,困擾著阮玲玉一生的噩夢——張家少爺張達明闖進了她的世界,這一進,就是一輩子。
張達明身為張家的小少爺,打小被慣得不務正業,倚靠著家中的關係拿了張野雞大學的文憑,頂著被包裝好的形象,日夜混跡於賭場舞廳。
偶然一次回家,張達明在家中碰見了阮玲玉,彼時的阮玲玉年芳十五,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容貌已經逐漸張開,出落得小家碧玉。
這驚鴻一瞥,把張達明迷得如痴如醉,饒是日日花天酒地的他,也從未見過如此驚豔的女子,秀氣卻不俗氣,美麗卻不豔麗。
阮玲玉
張達明當即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女孩追到手。
隨後打聽到阮玲玉是自家女傭的女兒,也算得上是半個傭人,但張達明唸書時便接受過西式教育,受五四新思潮薰陶,再加上對阮玲玉的喜愛之情,讓他直接摒棄了一切階級隔層。
但阮玲玉不敢,她向來自卑,面對少爺轟轟烈烈的追求,她的第一反應是害怕,她的出身讓她不敢去觸摸這份跨越階級的愛情。
而張達明並不會因為阮玲玉的退縮而放棄。
懂得浪漫的他時常在府內和阮玲玉製造偶遇,還特意去阮玲玉母親那打探她的興趣愛好。
比如說知道阮玲玉最近愛讀什麼書,卻沒錢買,他便專門買來了那本書,如果說張達明只是投其所好地送東西,那便想錯了。
基於送東西的基礎上,他還會格外顧及阮玲玉細膩的心理。
怕阮玲玉不願意收禮物,他就拿著那本書刻意守在阮玲玉每日必經之地。
然後待阮玲玉路過,看見張達明竟然也在讀這本書,二人不僅能有更多的話題探討,張達明還能偽裝出一副,反正這書我已經看完了,你要喜歡的話,就送給你看吧。
阮玲玉就會歡歡喜喜收下這本張達明剛買回來的「舊書」。
隨著張達明不留痕跡的靠近,阮玲玉也不再顧忌女傭的女兒和僱主的兒子這層身份,漸漸把張達明當作了自己的知音。
張達明也藉此身份去學校門口接阮玲玉下課,還帶著她到處遊玩。
不僅如此,張達明還出手闊綽,連阮玲玉的母親也一併照顧到位,時而噓寒問暖,時而悄悄塞錢。
阮玲玉和張達明
阮玲玉的母親見這位小少爺,從趾高氣昂變得彬彬有禮,面對自己也是格外禮貌,不但給自己塞錢,還常常跑來親自幫自己分活。
這招可把丈母孃直接打點妥當,於是在母親的勸說下,阮玲玉最終還是答應了張達明的追求,兩人確定了戀人關係。
但阮玲玉的好日子並沒有因此開始。
相反,張達明的父母得知後,立馬強烈反對。
張家在上海可是有頭有臉的上流人士,故而怎能容忍未來的兒媳婦,是出身卑賤的傭人之女呢。
而好不容易才把阮玲玉追到手的張達明還沒過新鮮勁,從小被家中慣壞的他,要風得風要雨是雨,面對父母的反對,他自然不會順從。
他更是在父母的壓迫下,不但沒和阮玲玉斷絕關係,竟直接帶著阮玲玉和她母親離開了張家,私奔到外邊租了房子,此時阮玲玉只有16歲。
張達明為了她毅然與父母為敵,這一舉動可把阮玲玉感動壞了,堂堂富家少爺,竟願意為自己放棄一切,不惜和自己過苦日子。
也正是初戀的美好與奮不顧身,導致了阮玲玉後來對張達明的無盡縱容。
張達明只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也並不是決然打算放棄少爺的身份,畢竟往日只要他不開心,母親便會把他想要的都捧到面前。
他以為這回也是一樣。
阮玲玉
可是這次事關張家名譽,他在外住了好一陣子,父母也沒任何表示。
而搬出來與阮玲玉同居的張達明也並未收斂,依舊混跡於舞廳賭場,漸漸地,失去了家中財力支撐的張少爺已經沒錢過這種日子了。
而阮玲玉還要念書,她的母親只能做一些散工,更多的開銷都來自於張達明離開家時帶的錢。
從小被家中保護得不知柴米油鹽為何物的張達明,開始厭煩了這種艱苦的生活。
久而久之,張達明連帶著對阮玲玉的態度都驟然下滑,他不再去接阮玲玉放學了,甚至連著幾日都見不著人,偶然見幾面,張達明也對她不予理會。
張達明開始把自己這樣慘淡的下場歸根於阮玲玉的原因,對阮玲玉溫柔不復,開始冷嘲熱諷,挖苦她只知道吃他的穿他的。
面對張達明的譏諷,自卑成性的阮玲玉並沒有怪他,反而覺得是自己拖累了他,為了補貼家用,故而退了學,開始去找些活賺錢。
阮玲玉的體貼並沒有挽回張達明的心,反而,張達明開始理所當然花著阮玲玉辛辛苦苦賺來錢,繼續混跡夜場。
恰巧此時,著名導演卜萬蒼正在籌拍新電影《掛名夫妻》。
張達明的大哥張慧衝是一名一線演員,張達明為了阮玲玉和家中鬧決裂,張慧衝自然也是見過阮玲玉幾面,得知此訊息的他,覺得憑藉著阮玲玉的相貌,很有可能試鏡成功。
於是,他便做了次順水人情,將阮玲玉推薦給了卜萬蒼。
當時,卜萬蒼心中其實是格外煩躁的,早在阮玲玉試鏡之前,他已經試了幾十名女演員了,不是樣貌不符,就是演技不行,遠遠達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所以他本對阮玲玉這個非班科出生的半吊子,沒抱半分期望,全權看在張慧衝的面子上,才答應這場試鏡。
哪知看到阮玲玉的第一眼,卜萬蒼當即便確定阮玲玉就是他的女主角。
阮玲玉算不上豔驚四座,但她的美是內斂的,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韻味,清純間遊蕩著一絲不經意的嫵媚,而她眉宇間自帶的憂愁,更是讓卜萬蒼移不開眼
在卜萬蒼的肯定中,阮玲玉就這樣開啟了自己的演藝生涯。
在《掛名夫妻》上映後,眾多名導演都向阮玲玉伸出了橄欖枝,隨後,阮玲玉出演了《洛陽橋》、《白雲塔》等一系列電影,逐漸在影視圈混得風生水起。
阮玲玉劇照
雖無演戲基礎,她卻總能在戲裡收放自如,除了她老天賞飯的天賦以外,更多的是自己親身的經歷。
畢竟在最底層摸滾成長,她見過太多人生百態,懂得不少人間冷暖,如果她所受的苦難是一種經驗,那麼她將角色演繹得出神入化也不無道理。
導演吳永剛說:「阮玲玉是最省膠片的女演員。」
而阮玲玉星途的順暢,並不代表是一個好的發展。
因為阮玲玉總是出演一些負面角色,被闊佬玩弄的風塵女子,介入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因而被好事媒體報道編排,甚至得了「妖女」和「本色出演」等頭銜。
面對流言蜚語,阮玲玉不為所動接著戲,隨後又接拍了《一剪梅》、《桃花泣血記》等六部大受歡迎等影片,出色的演技使她一躍躋身為一線女明星。
阮玲玉
而此時張達明向阮玲玉提出了結婚,阮玲玉喜出望外,她覺得自己的努力終於換來了回報。
張達明帶阮玲玉回家參加父親的喪禮,哪知初進門,張母一見阮玲玉,竟不顧場合當場咒罵起來。
她直言阮玲玉是個拋頭露面的戲子,靠著男人的錢妄想飛上高枝。
事實上張達明一直花的都是阮玲玉的錢。
而面對張母的羞辱,阮玲玉無助地看向張達明,期盼著他能為自己說幾句話,哪知這個男人躲在一旁,低著頭一聲不吭。
此後不久,張母也隨之去世,張達明獲得了張家十幾萬的家產,便再也沒向阮玲玉提過結婚一事。
阮玲玉這才明白,虛假的求婚,是張達明拿來爭奪財產的目的。
拿到了這筆鉅款,張達明直接流連在外,宿在了舞女懷中。
阮玲玉一直深愛著張達明,她堅信張達明當時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假的,所以她依舊縱容著張達明的肆意妄為。
直到這時,她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
唐季珊是一位身價不菲的富豪,不僅有著龐大的產業,還是阮玲玉所在的影視公司的大股東。
他在一次酒會上與阮玲玉相識,也是被阮玲玉的外貌所迷,對阮玲玉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唐季珊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摸清了阮玲玉的身世,深知一個年幼喪父,戀人變心的女人,最缺的就是愛。
於是他無微不至,噓寒問暖,甚至願意為其從上海跑到杭州,專程照顧拍戲中的阮玲玉,還打點好了整個團隊。
阮玲玉當時還收到了一封信,是一位名叫張織雲的女明星寫給她的。
她告訴阮玲玉,唐季珊在廣東還有一位原配夫人,而自己是他的上一任女友,如果阮玲玉堅持和唐季珊在一起,那麼自己的今天,就是阮玲玉的明天。
阮玲玉拍攝時期
而阮玲玉在唐季珊的甜言蜜語中,自然聽不進去,滿心歡喜投入了唐季珊的懷抱。
唐季珊對阮玲玉起初也是寵愛有加,專程為她買了一套三層的小洋樓,把阮玲玉的母親和養女都接了進來。
他甚至會親暱地將阮玲玉的母親直呼為「媽」,會抱著養女小玉細心地哄著,除了沒有結婚證,他們好似一家人。
他還在溫存時,向阮玲玉保證自己遲早會離婚。
阮玲玉不知道的是,唐季珊的發家都是靠著那位原配財力的支持,沒了原配,唐季珊什麼也不是,所以他是絕對不可能離婚的。
而以為自己終於遇到了幸福的阮玲玉,決定和張達明斷絕來往,寫了一封分手信。
當時正在別處逍遙快活的張達明收到這封信,連忙趕回上海,但二人原來的住所已經人去樓空,而家裡留給他的高額遺產,已經被他盡數輸光。
所以此時的他是絕對不能沒有阮玲玉這棵搖錢樹的。
於是他跑去阮玲玉的新家,大吵大鬧,阮玲玉身為一個大明星,最怕的便是將事情鬧大,所以和張達明簽了《脫離同居關係約據》,以阮玲玉每月給張達明一百元的津貼,為期兩年的條件。
張達明這才暫時罷休。
直到這份補貼的期限還有五個月就要終止的時候,阮玲玉以為自己快要熬出頭了,然而張達明為了繼續從阮玲玉那要錢,出了個更大的陰招。
狗急跳牆的張達明直接將阮玲玉告上了法庭。
他以阮玲玉搬離二人居所時,趁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將自己物品出售為理由,控告阮玲玉侵佔了他的財產。
好笑的是,張達明的衣服鞋襪都是阮玲玉花錢置辦的,他哪來的值錢私有物品。
但東西確實已經盡數處理,面對張達明的控訴,阮玲玉無計可施。
阮玲玉和唐季珊
張達明要挾阮玲玉繼續給錢,否則就要將她的「醜事」盡數告訴給媒體記者,阮玲玉本著息事寧人的念頭,幾欲應允。
而怒火中燒的唐季珊不顧阮玲玉反對,反將張達明告上了法庭。
張達明自然是惹不起唐季珊,於是他便給阮玲玉施壓,立馬聯繫了各大報刊,添油加醋編排著阮玲玉始亂終棄,攀附權貴。
身為當時最紅的女星,阮玲玉很快登上了每份報紙的頭條,「職務羈絆」、「不倫愛戀」等一切不堪入目的詞都砸在了阮玲玉的身上。
自此,阮玲玉成了傷風敗俗的代名詞。
她在外,要面對人們的嫌棄和謾罵。
在內,更是遭到了唐季珊的家庭暴力。
鋪天蓋地的報道不僅僅針對於阮玲玉一個人,在商界有著不小聲名的唐季珊也遭到了牽連,被人指控搶奪他人妻,名譽掃地。
於是,他便將一切怒火都撒在了阮玲玉身上。
他不僅動手打了阮玲玉,甚至當著她母親和養女的面也未曾收斂,阮玲玉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她卻仍然覺得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
而唐季珊對阮玲玉失去了興趣,在外又養了新的情人。
阮玲玉面對著張達明的汙衊和糾纏,媒體記者的推波助瀾,風流成性的唐季珊,所有情緒都達到了巔峰。
躺在鮮花叢中的阮玲玉
1935年3月7日,阮玲玉當晚參加了聯華電影公司的聚會,她在場談笑風生,看不出任何失意。
只是平日文靜的她一改常態,熱情地擁抱了在場所有女明星,與在座各位一一鄭重道別,然後獨自回到了唐季珊為她買的那棟華麗的小洋樓。
她告訴母親,自己有點餓了,想喝碗粥。
母親並未察覺到異樣,把熱騰騰的粥端了過來,就去休息了。
而阮玲玉平靜地寫好兩封遺書,一封給唐季珊,一封給張達明。
而後,她從枕頭下拿出藏了許久的三瓶安眠藥,看著藥丸落入碗中。
在面對生死之間,她或許是有過猶豫的。
也許是想起了一次次被心上人的背叛,一幅幅醜惡嘴臉,還有那盡數落在自己身上的拳頭,最終,阮玲玉將含著三瓶安眠藥的粥吃了個乾乾淨淨,一代巨星,就此隕落,年僅2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