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文史苑第十四輯》。原作者沈立行,原標題為《我和大漢奸們在一起》。

沈立行,1922年生,江蘇常州人。老報人。政權更替後經歷坎坷,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才平反、離休。後為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

關於沈立行能查到的資料寥寥無幾,但他的著作頗豐,如《孤島特工》、《上海灘綁票奇案》、《大上海1937—1949》、《上海特工戰》、《我的鐵窗生涯》等。

本文部分內容可以與唐生明的《我奉蔣介石命參加汪偽政權的經過》可以相印證。看《沈醉:「福將」唐生明不平凡的人生》也可以,二者都是沈醉手筆,內容也大同小異。

正文

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我受一件政治案件的株連,在提籃橋監獄內吃官司。蹲大牢雖然是件苦事,但苦中作樂,也有收穫。例如,我無意中碰到了一批大漢奸,他們講過一些日汪的政治內幕。現在回憶,寫將出來,也有一定的史料價值。這就算是我苦難中的一個奇遇吧。

我碰到的大漢奸有:羅君強(偽安徽省長、偽上海市政府秘書長)、陳春圃(陳璧君內侄,偽行政院秘書長)、陳璧君(汪精衛老婆)、顧葆衡(偽糧食部長)、郭秀峰(偽最高國防會議秘書長)、汪曼雲(偽清鄉事務局長)等。

這些人大都已在監獄內泡了二十年,個個小心翼翼,閉口不談往事。但後來我和他們接觸多了。知道我不是專打小報告的告密者,慢慢就都開口談了。只要一開口,就是一段日汪政治秘史,很有參考價值。

關於陳、羅等大漢奸的賣國史,讀者大都耳熟能詳,不必再費筆墨,現在就將顧、汪、郭三人所述的史料寫出,以饗讀者。

顧葆衡的「偽偽判」

有一個時期,我和大漢奸顧葆衡同住一間監房。他是汪偽糧食部長,專管淪陷區老百姓吃的,當年可謂顯赫一時。我也知道,他因敵偽時糧食大貪汙,1944年就被舊偽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勝利後國民黨也判他無期,政權更替後,「部長大人」就鬧了個「偽偽判」。有一天睡覺前我問他:「你為什麼多吃一年官司呢?」不想他滔滔不絕地道出了一起政治大案內幕。

原來,1943年時日本大戰犯東條英機首相為了強化汪偽政權,派心腹鐵腕人物遷政信大佐常駐南京,查辦大漢奸勾結日本人的私運糧食大案。當時,顧葆衡正和李士群一起,和國民黨第三戰區大做軍糧生意,武裝卡車隊日夜不停地運輸。遷政信查證確實後,對李士群暫不動手,而殺雞儆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捕了糧食部長顧葆衡、次長周乃文、江蘇糧食局長後大椿、糧食部駐蘇辦事處主任胡政,交給汪偽政府,要求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汪精衛要求日本主子,網開一面,免除兩位部長死刑。於是,兩位「部長大人」改判無期徒刑;「局長」和「主任」則在南京槍斃。這就是顧葆衡多吃一年官司的由來。

顧還說了上海聞人耿嘉基為此案自殺的一段經過。耿嘉基戰前是法租界的大亨,一直是國民黨市政府的法文秘書,連黃金榮、杜月笙也要讓他三分。此人揮金如土,聲色犬馬,上了年齡的人大概都知道的。不想,這個花花公子因承包松江、青浦一帶的軍米採購,竟和糧食大案沾了邊。1944年春節剛過,蘇州日本憲兵隊就限令耿立即投案。耿感到此去凶多吉少,與其被人殺,不如自己死。於是,他在一天晚上大宴賓客後,徹夜寫了三十多封遺書,有退還借條的,說「來生再還帳吧」;有附上支票,給交際花買早已答應的鑽戒。寫完,他點燃一支紙菸,從抽斗內拿出手槍,對準太陽穴乒乓一響,就此斃命,等家人聞聲進來時,花花太歲早已上了西天,而那支「三五牌」香菸還在地上冒著青煙呢!這段故事,顧講得頭頭是道,有聲有色.

顧在監獄內爭取得很好,終於熬到1976年被寬大釋放了。他去了成都女兒處,安度晚年,直到80年代初才去世。在大漢奸中,顧是爭取得最好的一個。

汪曼雲滔滔不絕

在抗戰前的上海,汪曼雲是個紅人,既是CC市黨部的黨棍,又是大亨杜月笙的紅客。抗戰後,李士群搞「76號」,汪第一個投敵。以後一直跟著李搞清鄉,可算壞事做盡。同時,因為是CC,故他和周佛海的關係也十分密切。上海政權更替前夕,他早已被國民黨在逃跑前釋放了,在社會上鬼混。那時,周佛海的兒子周幼海,是共產黨員,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周佛海老婆楊淑慧,曾介紹以前一些中上層漢奸,給公安局控制,讓他們提供情報,立功贖罪,其中就有汪曼雲。後來因罪行太大,當然被捕了,就關在提籃橋監獄內。

他說,杜月笙在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後約半個月,就帶著家眷和尚未正式成為小妾的孟小冬,乘法輪「阿拉密斯號」到香港去了,因杜如留在上海租界,日本人決不會放過他。但戰爭是長期的,最後勝利屬誰,無人可知。所以,杜月笙決定到香港,和各派政治力量都接觸,以觀風向。杜此去是腳踏兩頭船,見風使舵,保護自己。

在香港,杜和重慶的戴笠,保持密切關係,大做黃金生意。但也和汪精衛賣國集團接觸頻繁。杜想得挺周到:如重慶勝,有蔣介石和戴笠為後盾;倘南京勝,就有汪精衛當靠山了。

1938年整整一年,汪精衛漢奸集團大部分人員,都在香港。當時,日本在經濟上尚未接濟汪,汪集團的日子很不好過。杜月笙明知汪是漢奸,但為了投機,杜就不惜向汪雪中送炭,由浙江財閥周作民,代杜向周佛海秘密贈送港幣50萬元。汪精衛集團就是靠這筆錢起家的。

「76號」成立之初,李士群派汪曼雲帶了厚禮,到香港拜謁杜月笙。杜回的禮物也非常珍貴。從此,杜和「76號」搭上關係,杜在上海的徒子徒孫,都得到「76號」的保護。1940年5月,為汪政權發行偽鈔事,戴笠和李士群在上海進行了腥風血雨的金融大屠殺。結果,由杜月笙出面當「老孃舅」,勸導雙方停戰。做得八面玲瓏,晶瑩剔透。

但汪曼雲說,1941年初,汪的核心人物高宗武、陶希聖反正起義,帶了汪親筆簽字的「日汪密約」,逃到香港,前前後後又全是杜月笙一手策劃的。為了此事,杜還曾三次飛往重慶,面見蔣介石。上海方面,由杜的心腹徐採丞、萬墨林全力安排,終使高、陶二人混過日汪特務的監視,安全到達香港。這在當時是一件轟動世界的大事。汪曼雲說:「當汪精衛知道是杜月笙一手策劃時,竟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只啜喘地反覆講:‘杜月笙怎麼會如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呢!’」

從此以後,杜月笙實際上就一面倒,倒向重慶了,和汪精衛慢慢疏遠起來。

汪曼雲還講了一段羅君強想做「清鄉督辦」的政治笑話。1941年7月,日汪以蘇州為中心,開始清鄉。汪精衛本來要起用周佛海的嫡裔羅君強,就將羅召到私邸,叫羅籌辦「清鄉督辦公署」。羅君強聽後,心花怒放,幾乎要三呼萬歲。當即在家大辦宴席,邀集大小漢奸,搭湊班底。羅舉著酒杯說:「我要當清鄉督辦了!這可是個實缺肥缺呀!各位老兄,都跟著發財吧!」酒席散後,羅說什麼也睡不著,興奮了一個通宵。他什麼都想到了,就是忘了背後還有日本主子呢!

汪偽政權的最高顧問影佐禎昭少將,一心要李士群來辦清鄉,但礙於面子,又不能直接向汪精衛下命令。於是就叫陳春圃去找汪,說明日本軍部的意見,要李士群上臺。汪精衛自然照辦,就立即通知羅君強,停止一切活動,清鄉改由李士群擔任。像澆了一盆涼水,羅君強從頭頂冷到腳跟。想到自己的得意忘形,大出洋相,一股怨氣全出到李士群頭上去了。而且,日汪更是特別看重李,將機構改為「清鄉委員會」,由汪精衛親兼委員長,李任秘書長,一切實權,自然全操在「秘書長」手裡。這樣一來,這個「委員會」就和偽行政院平級了,成了個權勢通天,包攬一切的特殊機構。羅君強和周佛海氣得吐血,從此和李士群勢不兩立。

·汪曼雲還談了許多,限於篇幅,只得「割愛」了。

汪曼雲後來也寫了很長的回憶錄《千里哀鴻說清鄉》。由於他本是個小政客,文中水分就著實不少,看他這篇文章,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是件傷腦筋的事。

我以後再未見過汪曼雲。聽說,70年代初因心力衰竭在獄中去世了。

郭秀峰守口如瓶

郭秀峰本是偽宣傳部一個次長,按理早該被國民黨釋放的。但汪精衛死後,陳公博大張旗鼓,組織了「最高國防委員會」,把郭拉去當了幾個月秘書長,這就成了個「部級漢奸」,判了無期徒刑。

郭秀峰一直在工廠技術科翻譯日文資料,終日沉默,工作出色,政府對他印象很好。我每次試探,要他談談,但他不敢。他誠懇地說:「萬一我們都能出去,就可長談了。」果然,1976年春,他和顧葆衡一起被寬大釋放。有一次,我在四川北路21路電車上碰到他,他告訴了我地址。我馬上就去了,第一次就在他家吃飯。他妻子是日本人,叫田中敏,對人很熱誠,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

這時候的郭秀峰,無話不談了。我覺得他談的陳公博的事,很有點秘史價值。

汪精衛死後,陳公博接下偽政權這副爛攤子,想到自己的今後,憂心忡忡,坐臥不寧。日本駐華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曾找陳公博,鄭重談話,說:「日本失敗,已成定局,但日本在華三百萬陸軍,元氣未傷。日本敗後,國民黨和共產黨必有一場惡戰。為了中國不落入共產黨之手,我代表軍部,向陳先生宣佈:日本願以一百萬軍隊和武器彈藥,交陳先生指揮。陳先生可和國共二黨,逐鹿中原了。」陳公博聽後,覺得此事太大,不敢貿然決定。但陳卻因此得到啟發,要將偽軍組織起來,必要時接受日本的武器,就可以在中原立足。於是,陳公博成立了「最高國防會議」,將偽軍任援道、葉篷、龐炳勳、孫殿英、張嵐峰、吳化文、郝鵬舉、孫良誠整編為八個方面軍,均封為上將總司令。其中除任援道、葉篷外,都是馮玉祥的西北軍舊部,盤踞在蘇、魯、豫、皖一帶,倒也有三、五十萬人之眾,將來鼎足而立,陳公博不至於坐以待斃。但陳公博那裡有這麼多金條餵飽這批偽軍呢?金條在周佛海手裡呀:周將情況向蔣介石、戴笠一一彙報,蔣就密令周佛海,不惜重金,策反收羅。結果,陳公博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日本投降後,一兵一卒也調不動,一夜之間,陳公博的八個方面軍都成了蔣介石的國軍了。陳無路可走,只好逃到日本暫避,再被押回來,在1946年6月於蘇州槍斃了。蔣介石既除了政敵,又殺了漢奸,面子夾裡兩面光。

郭秀峰說:「這段歷史內幕,十分曲折,足可寫成一本秘史。」我鼓勵他寫,但他膽小如鼠,終於不敢落筆。

以後,郭接受北京師大專門研究日汪史的蔡德金的委託,翻譯了《影佐禎昭回憶錄》、《今井武夫回憶錄》等重要史料。1984年,郭的日本太太回國,郭不肯去,留在上海,抑鬱寡歡,不久就病故了。

資料來源:《文史苑第十四輯》政協上海市虹口區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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