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始终流传米家书画船。
就好比汪曾祺笔下的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想到那遥远的书画船，我也是这般的情绪。
江水微波，风日清美。一艘满载诗文画卷的米家书画船，在静谧的沧江上承继着中国文人的书画梦。恰如沈周诗句：岁月正深处，人间有雅意。船上想必有米芾《书史》《画史》与《宝章待访录》等载录的书画名迹。
作为米芾的好友，黄庭坚则在《戏赠米元章》中，以“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来描写米芾的书画船。
米芾在自己的《虹县诗帖》中也印证了这个说法，提到“满船书画”。这是北宋崇宁五年（1106），沿着运河前往汴京赴任的米芾，见两岸碧榆绿柳，写下行书《虹县诗帖》。次年三月，米芾去世。
说起来，舟行天下，总给人更多追念。2006年我在上海博物馆展览中见到米芾行书《虹县诗帖》（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起首“虹县旧题云快霁一天清淑”十一字，端庄不失婀娜，一气呵成。八面出锋，有奔腾之势，又超逸入神，沉着痛快。这么多年依然记得这幅米芾的大字。深味他所说的“刷”字之感。这是一种铺亳直行的用笔，苏东坡评米芾书“ 风樯阵马， 沉着痛快”，亦在于此。
书画船是风雅之船，也是实用之船。古代舟行较缓，让人安静徜徉于书画与山水之间，是多么古老又惬意的事情。明人陈继儒作：“归舟吴门，书于雨蓬之下。”舟中写字，听得雨打船篷声。这是怎样的况味。
舟中之味，总想到蔡京第四子蔡絛《铁围山丛谈》载，米芾曾经写给蔡京一个信札。里面就诉说了自己流离颠沛之苦，米芾随手在文中还画了一只小船。米芾画迹，已不存于世。那只在湖山之中的小船，也已荡然无存。
这些年，我常临颜真卿《多宝塔碑》。有次到夜深，忽觉字帖里的颜字如破晓时晨光穿过窗子，秀丽沉静。待看到他的行书《祭侄文稿》，如孙过庭所说的书法最高境界乃是“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就好比生命到了终老，却有阅尽风霜，筋骨傲然，人生的大悲穿透淋漓的笔墨带给人内心的震撼。这便是书法之心印吧。 6park.com
米芾的书法有怎样的性情。当他在“集古字”中形成自己的面貌，在完备法度之上开启他的随意书写。他的率性直接影响到他的用笔、章法及气韵。
曾看到一方古印，刻有古拙之字：茶鼎夜烹千古雪。似乎这是从时间深处喷薄而来的连绵不断的诗意。恰如米芾《珊瑚帖》上加米点和题款，“米氏云山”赫然而出。烟云掩映，风雨迷濛，让人如置身水墨氤氲，空灵之境。这是在无定的时间里，在驰豪骤墨的书写过程中，米芾所保持的性情的张力。
有时想想，当南宋宗室赵孟坚在江南“一舟横陈”，仅留一床榻之地供休憩，余处皆是平生所爱书画古玩，兴起则取出把玩赏鉴废寝忘食，不知他是否想起书画船最早的“代言人”米芾，名画法帖随身置于船上，船头高悬“米家书画船”。
到了元代，终身不仕的倪瓒，后为避乱，散尽田产。“扁舟箬笠”，满载所藏书册卷轴，漂泊在太湖之上。不知他是否也追念米家的书画船。
都是遥远的人与事了。今年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看赵无极大展，里有一幅三联画《风推海浪》（《Le vent pousse la mer》），布面油画，赵无极画于2004年。画面右下方，在无垠的大海上，有一艘孤舟。这是赵无极在画里突然加入的具象元素。这艘孤舟，或许是北宋米芾的“米家书画船”穿梭而来。如今，它在茫茫大海上，在云天交汇处，孤独而又承载着丰厚的情感。
当我们明白艺术生命不可能完美，但是这艘孤舟依然试图穿梭着东西方的艺术交融，在无尽的宿命中进行的温柔而又坚定的试探。这也是由了赵无极那颗简单、笃定的心吧。
说起来，无论米家书画船是否存在，关于在船上的书画之事，也总是别有意蕴。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曾藏米芾大字行书《吴江舟中诗卷》。人称此诗卷有中年书风的痛快淋漓，又有晚年老道的清古从容，枯笔疏行，欹侧随意，极为精彩。这是米芾于吴江舟中，为朱邦彦所书的一首五言古诗。
书法为何迷人。因为快一千年了，我们在《吴江舟中诗卷》中，依然可以感受到米芾的呼吸。
似乎风一掠过，还能看到江水轻舒漫卷。又因久远的年代，斑驳的时光，舟中之人，看着山野的绿正在江边的暮色里淡去，天地似乎藏着许多心事，一时苍茫起来。
那么，在那流传了千年的米家书画船中，能有多少人，能在中国文人“流动画室”的“书画船”上，在厚厚的时间的苍苔下留下明灭可见的笔墨线条呢。
6park.com
Visited 2 times, 1 visit(s)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