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钟的时候,我的Q7稳稳地停在建筑工地管理楼旁。陆经理狗颠子一样急匆匆地从工地赶过来,见面就问:“何总,你怎么一直到现在都不开机?急死我了。”我被问得一愣,这才想起昨夜为了和凉拌豆腐鏖战把手机关了,我赶紧打开手机,一看上面是好几个未接电话提示,我想拣重要的来电回拨询问,哪知道陆经理说:“何总,你等等,我有重要情况须向你回报。”我合上手机,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他说:“尤用那家伙给办了。哪知道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差点把事情搅黄。”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几个愣小子把尤用的膝盖骨击碎了。他躺在地上不能走,哪知道被一个女人发现,将他送进了医院。”我说:“她送她的,关你屁事?”陆经理一声长叹,“就那么巧,那女人是韩福根老婆,她从医院打电话回家,让她丈夫送钱到医院去。你想想吧,这事就这样粘在我们手上了。”我定了定神,很快地把事情滤了一遍,“好事啊,那就花钱给他治呀,治好了送他回家,反正不是在工地上受的伤,给几个钱打发了事。好名声还留下了。”

       正说着,韩福根来了,见面就说:“何总,我给你惹麻烦了。逸枝是在去天府火锅城的路上遇见这事的。她说了,这钱我们付。”我听了这话,心儿好过多了,只要她赵逸枝不躲着我,什么都好说,我斜了韩福根一眼,“说什么呢,你付了多少钱,找陆经理要。”我扭过头对陆经理说:“如数付给他。”接着又问韩福根:“你家装电话了?”韩福根连忙说:“哪有那闲钱,是逸枝打到公用电话亭。人家传达的,付了一块钱跑腿费。”我问:“赵逸枝看见那些打手了吗?”韩福根说:“逸枝说,天黑黢黢的,看不大清楚,三个毛头小伙子干的。”我说:“你要是及时报案,把那三个凶手抓起来就好了。”韩福根冷冷地看着我,把我看得好不自在,如果换了别人,我肯定会臭骂他一顿。

我看看手表,十点多了,于是就对韩福根说:“回去和你老婆说,十一点半在天府火锅城,我有事找她。”韩福根答应一声就走向自行车棚。我心思,真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我约他老婆,他一点也不疑心,难道就不怕我把他老婆睡了或者亲个嘴什么的?赵逸枝找到这样心胸宽厚的人,虽窝囊点,也算值了一半。

我正在胡思乱想,陆经理说:“何总,机会来了,南边的后台倒了,今后,我们没威胁了。”我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陆经理又说:“听说刘副主任是栽在一个情妇身上,那情妇给他养了个儿子,要价大了,刘副主任没答应,她告发了。”我嗤之以鼻,“哼,抠屄虫一个,养不起为什么要养?”陆经理说:“不全部是这样,听说那小妖精还有相好的。她是和相好的合谋陷害刘副主任,故意开高价。”我说:“那小妖精岂不也是鸡飞蛋打?刘副主任倒了,怕她家的老鼠洞都得翻一翻。”陆经理说:“不见得,如果是预谋,退路肯定早选好了。”我说:“什么预谋都不管用,吊起来一顿痛打,保管她什么都说。”

不知怎的,我突然惊恐起来,不是怕黎湘,也不是怕凉拌豆腐,而是怕我老爸的情人不淑,他那个老下属老情人是不是这路货色?难说。大概是发现我神色不对劲,陆经理转移了话题,“何总,尤用那儿,你看打发多少为好?”想到就要离去,不希望再出现其他麻烦,我就说:“医药费除外,再给他五千块钱。”陆经理说:“太多了吧?”我说:“就这样。唉,那几个野小子安排好了吗?”陆经理说:“放心吧,不是我露的面,拐了几道弯了。他们想敲诈都找不到人。黑道上,只要不死人不是终生残废,这算啥事儿!”我没忘记他昨天的孬种相,揶揄道:“现在不怕了?”他挠挠头,嘿嘿几声。

 

我们又到办公室聊了一会儿,十一点的时候,离开工地来到天府火锅城,还是坐在昨天等人的僻静地方。不一会儿,就看见门口出现了赵逸枝的身影,她头戴一顶蔚蓝线帽,穿着橄榄绿色羽绒服,下身是牛仔裤,还是那样素净逸致,我心儿一热,仿佛时光流转了二十年,回到了欢歌燕语的青春骚动时期。我迎向前去伸出手,她没伸手响应,我略觉尴尬,只好放下手。她莞尔一笑,按照我的指向来到餐桌前,接着取下帽子脱了羽绒服,我发现里面的羊毛衫依然是绿色的,只不过色泽浅一些。侍者走过来把她的羽绒服套在椅背上,用一个套子套上。帽子没处放,她试着放在餐桌旁,觉得不妥,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说:“为什么不带个包?”她说:“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包做啥?”她说着把帽子放在屁股后面。我说:“你还是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她含笑而言,“平头老百姓,还能喜欢什么颜色?黄的、还是紫的?黄的代表金钱,那不属于我,紫的代表副高贵,更不属于我,只有绿色属于我,早年,我家河对面,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春天的时候,满目葱绿,看着真舒坦。因此,我喜欢绿色。”我说:“绿色好,我见了绿色就觉得亲切。”我不敢再往深里说,她连手都不和我握,亲切已属极限。她似乎听出了亲切的弦外之意,眼皮下意思地耷拉下来。

我把菜谱递给她,让她点菜。她摆摆手,“我哪会点菜,这么多年上饭店还是头一回呢。有一次,大小子要吃麦当劳,我陪他去了一次,唉呦妈呀,里面漂亮得不得了,拘束得我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我苦笑,心想你日子过得怎能艰难到这样,上个麦当劳跟上天堂似的,我指指周围,“你看这儿漂亮吗?”她环视一边,“不咋地,你看这里面很多墙壁都是小圆木钉的,黑不拉叽的,那几幅画,也就靛蓝土布。和乡下的傻村姑穿得差不多。”我开心地笑了,“这会儿你不会手脚没处摆了吧?”她也跟着笑了,“还是老同学好,请我下这么朴素的馆子,真的要是高档馆子,受拘束呢!”我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边向侍者招手。侍者走过来,我照着菜谱,指指划划点了几样,然后问她:“喝什么酒啊?”她挠挠腮帮,“一喝酒,下午我就不谈上工了。”我说:“别去了,喝点酒解解乏,回去好好休息。”她说:“那就来点老白干吧。”本想请她喝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转而一想,她可能不习惯那涩涩的味道,既然要喝白酒,那就喝五粮液,她可能也不习惯酱香的茅台。我对侍者说:“来一瓶五粮液。”她连忙插话说:“对,这酒好,我和福根说了,今年春节买一瓶。你说说,世道变了,酒味也变了,原先的老白干喷香喷香的,现在倒好,喝到嘴里火辣辣的,那麯香漂在上面,跟雪花膏擦到嘴里一样让人恶心。”

我知道她弄错了,七百多块一瓶的酒她绝对不会买,她肯定是把五粮液听成三十块钱一瓶的五粮醇了,一字之差,价钱相差二十几倍。侍者走后,我深情地看着她。她察觉到了,手儿不自然地摸摸脸庞,几近羞赧地问:“说说吧,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离开梁城了。”我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见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情感,但我还是压抑着,双手紧紧地捂住脸,过了两三分钟,我听到她说:

“既然舍不得,就别走了。梁城不是很好么?你那么有钱,你爸又有地位。到哪儿也比不上你在梁城。”

我松开双手,赶紧用纸巾擦去泪水,“你不懂,我在这儿不安全。”

她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有仇人?”

“没有,但肯定不安全,必须得走。”

“你不愿说你有仇人,但我也觉得你有仇人。”

“为什么?”我觉得她话中有话。

“和我说实话,昨晚上那个人是不是你安排人打的?”

现在轮到我睁大眼了,而且是死死地盯着她不放,“何以见得?”

“福根讲那人是农民工的头儿,罢工就是他策划的,刚复工,他就被打成残废,打人的后台只能是你,要不就是陆经理,再不就是你们合伙干的。”

我几乎要崩溃了,天哪!老话说得一点不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老妈经常在老爸面前讲“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想以此约束老爸。据老妈说,文革期间,这话就像口头禅一样,当官的最怕这话,生怕丑事被群众戳穿,只要把大字报贴到公共场地,当官的立马把头缩了,龟孙儿一样的老实。经过三十年的改革,现在他们不怕了,心里有了底气,看见了又怎样?权在手心攥着,害怕你翻天了不成,轻的用警棍,重的用刑罚,实在不行,还有坦克装甲侍候。惩治尤用,尽管没留下任何把柄,可人心是秤,能称出好人和坏人之心。既然他韩福根能揣摩出十之八九,那策划罢工的尤用用脚指头都能扣出来幕后凶手是谁。我心儿不禁有些慌乱,转而一想,心里立马踏实了,都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这穿鞋的难道怕他那光脚的不成,虽没有坦克装甲车,可我有钱,打手遍地都是,花几个钱就能招来一群,大不了再把他另一个膝盖也打碎。

“何屯,你不能再干这坏事,要不你真的不安全。鸭子吃稻,一还一报。你打了人,人家岂能绕过你?”

“逸枝,”我第一次这样亲切地称呼她,她也感觉到了,脸儿微微地红了,“有话你就说吧。”

“那人真的不是我打的,等我回去审审陆经理,看是不是这小子乱来。”

“如果是他,你得给人家治好了,再给人家抚恤金,安排个他能干的活儿,半养起来。也算是将功补过。他即便恨你,也不会有剁了你的心思。”

听到“剁了”俩字,我打了个寒噤,陆经理的话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海迅速过滤一遍,“一定,一定。”我觉得我头儿点得像小鸡啄米,说完我就懊悔了,这不就是承认我是打人的幕后策划者吗?真没想到,赵逸枝没几句话,就把我的底给扣了,换上二旁人,我肯定矢口否认,会指着鼻子骂娘,把他家祖宗三代都翻起来骂骂。

不一会儿,侍者把菜端来,点着火锅。我让侍者送一碟辣椒酱来,还嘱咐要那种贼辣的,侍者不一会儿就送来了。我把辣椒酱放在她面前,“如果没记错,你曾说过你喜欢吃辣。”她高兴地说:“还是老同学好,连我爱吃什么都记得。”她还是这样的纯朴,傻乎乎的可爱,老同学难道都会记下你的爱好?我拿起小勺子,夹几片银雪鱼片放在锅里涮了几下,倒进她的盘子里,接着又丢下一盘对虾,待其在水里沸煮片刻,捞出来放在她的盘子里,这才拿起已经开封的酒,给我们俩面前的小酒杯都倒满了。

“来,干了这杯。为我们曾经的……”我一时语塞,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为我们的、纯洁的、同学友情干杯!”她续出下文,注视着我,眼睛还是二十年前那么清澈明亮。

“说得不错。我们的,纯洁的,同学友情。”我把酒杯轻轻地向她的杯子碰去。接着我们喝干了各自杯里的酒。

“啊!”她虚了口气,“好酒,春节肯定得买一瓶。”她笑眯眯地望着我,“何屯,这口酒喝出了少时的感觉。那时候,我爸喝酒老是喜欢让我尝一口二口的,就是这味道。一入口就满口喷香,吃完饭打嗝都香,不信你过一会儿试试。”

我说:“快吃几口菜垫垫胃,然后再喝。”

她夹了一片银雪鱼正要往嘴里送,我说:“别急着蘸辣椒,先尝尝味道。”她把鱼肉放进嘴里,嚼了几口,“这是什么鱼呀,又嫩又鲜。”

“俄罗斯的银雪鱼。觉得好吃就多吃点,现在你蘸还是不蘸,我不管了。”

她又夹了一片放进嘴里,我指指对虾,“尝尝对虾,味道也不错的。”她惊奇地问:“对虾!真的是对虾?”我说:“那还有假?”她夹起一只,咬了一半,嚼了一会儿,点点头,“真的好吃。舍不得蘸辣椒了,别改了味。”她朝我望了望,神秘地问:“何屯,说实话,你天天都吃这个呀?”我若无其事地说:“也不是天天吃,我请人或者人家请我,有时就吃这个。”我实话实说,一点也不敢吹嘘,生怕引起她自卑。她说:“你请什么人才吃这个呀?”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既然问了,就得回答实话,“请重要的人,这是一,二呢,请有事相求的人,三呢,请我心里看重的人。”她听了没再问下去,脸色有些凝重,大概是心里给自己排了号,我忽然想起,但愿她不要把“看重”听成“看中”,于是解释说:“我说的是看重,看见的看,重要的重。”她释然,脸色松弛下来,“我不值得看重的,一个结结巴巴的平头老百姓,哪有值得看重的地方。”

我们又碰了一次杯,这次她没喝完,杯里留下了四分之三。我说:“干了!”她说:“这么好的酒,一下子干了可惜,慢慢品多好。”她端起杯又抿了一口酒,慢慢的品尝,之后说:“真香呐,神仙了!”我喊侍者来,让她送两只大杯子来。侍者很快就把杯子送来,我倒了一个满杯递给赵逸枝,“说得不错,这酒得慢慢品。一口一干,糟蹋了。”她满意地接过去,“几十年了,你没变,还是这样的听话。”我爽快地笑了,“你就当我还是那只狗熊。”说完这话,我一下子沉醉起来,沉醉中还有些许惆怅,幸福的回忆和五粮液的醇香交融在一起,令人飘飘欲仙,我知道此时万万不能说心窝里的话,一点都不能让她难为情,感情列车纯洁地行驶到这个站台,还得让它纯洁地开到下一站,“逸枝,你奖励我的那二十八粒怡口莲,我至今仍然保存着。”她微微地出了口气,眼睛也变得朦胧,“你知道吗?我当时担心你成绩上不去,考不上高中,你说说,男孩子没个高中文凭,根本找不到好工作。那阵子,我妈都说我心思重。问了几次什么原因,我哪敢说呀。后来,看到你的成绩上去了,甭说我有多高兴。来,喝一口!”我马上端起酒杯,稍微抿了一口。看她先是把酒杯放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后抿了一口。这女人会喝酒,真他妈的让我高兴,瞬间,我又扫兴,怎么说也只有这一次了,我这一走还能回得来吗?

我们就这样喝着聊着,往时之舟载着许多少时趣事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一样一样地品味、感慨,美酒佳肴为我们助兴,此时此刻成为我少有的幸福时光。我为她又涮了许多羔羊里脊肉,她有时蘸一点辣椒,有时不蘸,吃得她津津有味欲罢不能,最后竟然叹息,“头一次尝了这许多好东西,这才知道过去算是白活了。”我说:“我说话别介意,像你现在和韩福根这情况,能吃上这样的东西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希望。”她眼睛亮了一下,“说说看,我的希望在哪?”我说:“在你们的孩子身上,让他们好好读书,读那些名牌大学,这还不行。还得在学校入党,在学生会或者共青团里混个头儿当当,有了这底子,然后考公务员,去做官,当了官就发财了,发财才能有好房子住,才能吃到这——样——的——食——品。”我指着餐桌上的菜肴,是一字一停顿的说。说完了,我向她看去,只见她眉峰凝聚,愁颜不展。

过了好半天,她问道:“你不也没念名牌大学吗?”

“我爸是官呀,要不我怎能开公司、怎能财源滚滚?”

她深深地叹口气,“我明白了,我这臭德性都是我爸传染的,你说这老头儿,见了穷哥们跟亲兄弟似的,见了当官的脸儿就虎了下来,借米还糠似的。”我紧跟着说:“你可万万不能这样教育你的孩子。要教他如何尊敬领导,说好听话绝对能变成钱的。”我见她听得认真,索性放开来说:“这世道最坏的就是当官的。你对他笑,他心里有数,你虎着脸,他心里也有数,最终笑脸的沾光,虎脸的倒霉。”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和我说实话吧,找我来究竟是为何事?你安排福根做那么轻的活,又拿那么高的工资,我还没报答你呢!”我一听这话,只觉得脸上热腾腾的,不知是酒气还是心中来气,“说什么呢?我指望你报答了吗?我们是同学,纯洁的同学,这不是你说的吗?”

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皮都不敢抬,“何屯,我说错了,请你原谅。”

我刚刚燃起的火焰立马熄灭了,说话蘸满了情感,“我真的要走了,可能一去不再回来。”她急忙说:“你可以不走的,补救做过的事,一切都来得及。”

“你别劝我不走,劝不了的。什么原因你也别问,反正我必须走,尽管我走得不情愿。我要去能使我安全活下去的地方。”我心儿一酸,差点流下泪来,怎能混到这般惨境,活下去成为第一目的。她说:“别动情,有话慢慢说,我听着呢!”我说:“当年穷的时候,一心想发财,现在钱倒是多了,可过得提心吊胆,这算他妈的什么日子,可让我走回头路,丢弃眼前的一切,回到从前贫穷,却又舍不得。”

“尽管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但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信赖的人。原因很简单,我们感情纯洁,没参一点假。我视你为我的初恋,这是最珍贵的感情,我珍藏了二十年。”我看她眼睛露出瞬间的惊讶,眉间含有丝丝惊喜,说明她认可我们是初恋的关系了,我真他妈的高兴,“我雇佣你丈夫,不,不,”我连忙摆手,“说错了,是聘请,我这样做,是为了帮你度过眼前的难关,让孩子读完该读的书,让你们夫妻有机会摆脱贫穷。现在我走了,这个公司很难长期存在下去,说不定明年就会关闭。”我看了她一眼,看到了一丝慌乱的眼神,大概她已快速设想出韩福根再次失业后的窘况,“可你现在还没到最难的时候,你的两个孩子正在读高中,读上大学了,这才是你最难过的时候。一个孩子四年本科,没有十万块怕读不下来,那还得节省才行。”见她神色黯然,我心中欣喜,知道事情有成功的希望。

我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她,“这里有二十万块钱。你拿去,虽算不多,但能使你心儿有底,真的事情来了,不至于恐慌。”她急忙把信用卡推过来,手儿乱摆,“这怎行,我怎能拿你这么多钱?”我说:“你别推辞,就算搁在你那儿,或者是算借给你用的,将来孩子出息了,原数还我还不成?”她果断地说:“这钱我不能拿,你再这样,我走了!”说着她站起来。

我示意她坐下,“别急,有话好好说。”我严肃起来,“逸枝,我调戏你了吗?我对你提出非份的要求了吗?你不和我握手,我挺生气,但我责备你了吗?我只是喊了你一声逸枝,这是我几十年前就想喊而没喊出的话。如果这算是调戏,你就走吧!”我做出坦然的姿态。

赵逸枝没走,还没坐下,她哧哽起来,声音不大,但很伤心,她在压抑,害怕引起他人注意,说话也断断续续,“何屯,我……没混好,让你操……心了。”我说:“你很好,我心里憋闷,想找人唠叨唠叨,首先想到你。”

虽然动情,但没影响觉察力,她抬起头,泪眼瑟瑟的,“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把。”我说:“先把这个装起来,再说其他的。”她很听话,掀开羊毛衫,把信用卡装进内衣口袋。看她的动作,不由得想起我妈当年动作也是这样的,数目大一点的钱都装在内衣口袋,那是不能丢失的钱,万一丢了,一家人节衣缩食不说,还得腆着脸向人家借钱。

我又掏出二张信用卡摆在她面前。她一副迷茫的神态,目光里飘动着焦虑和不安,“足够了,怎么还……”她没说下去。我瞟了瞟前方,“赶快装起来,别让人看见了。”这下她倒很听话,抓起来迅速装进内衣口袋。

“我走了,但很为我父母担心。”我眼皮耷拉下来,仿佛下面说的话都是即将发生的事,“万一我爸有个三长两短,请你观察我妈的情况,她如果能挺得住,你就不要管她,她自己能照顾自己。”她问:“你不是有个弟弟吗?”我说:“有啊,但弟媳不行,她是狗屄衙门——只进不出,指望不上的。再说,万一树倒猢狲散呢?”我想起许多窝案,都是整个的家庭都陷进去了,“如果我妈撑不住,或者我弟他不伸手,你就替我照看一下。”她说:“放心,我能做到。”我说:“还有,万一我爸给关起来,你不要过问,等他被判了。那时你才可以探望他。你就说你是屯子的同学。他定会见你。然后再根据他的需要帮助他。”我说完这些,长舒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两张卡,一张里有十万,在我父母身上花的钱都从这张十万卡上取,另一张卡请你在将来某个时候交给我父母亲。这张卡的密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转交我父母的那张卡的密码是老密码,我爸知道的。”她又问:“如果你爸好好的,我什么时候把这两张卡交给他?”我说:“五年以后。”我又看看前方,没见到什么人儿,然后关照说:“记住,按密码的时候注意身旁有没有人,有人就不要按,再用手挡住上面,防止有摄像头。等一会儿,我们一道出去,找个取钱柜,教你一遍。”她说:“我们现在就去吧,反正我已经吃饱了。”

我将侍者喊来结账。侍者说:“连同你要的两瓶五粮液一共……”我没等他说完,就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说下去,然后自己走到吧台,那老板娘认识我,见面就说:“何总,你要的两瓶酒我是按市面零售价收的,一分没加。”我说了声谢谢,用信用卡付了5315元钱,听到老板娘问:“何总,那是你什么人呀?我看不懂。”我说:“我一堂姐,她爸和我爸早年就闹翻了,现在有困难,想让我帮她一把,还得让双方父母都不知道。”老板娘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声说:“明白了,明白了。那样子是挺清寒的,不过那是个文化人,诚实人。”见她把赵逸枝说成是文化人和诚实人,我心里挺滋润的,瞥了她一眼,见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绣花旗袍,大波浪烫发,口红擦得亮眼,整一个四十年代广告模特的样子,我心思这娘们犯了哪门邪,是不是《色戒》看得心着火,也想找一个梁朝伟般的男子?老板娘可能是见我的眼里有邪火,说出的话也不恭起来,“何总,你色迷迷地看着我为的是那般?”她贴近我,和我耳语,“你撒谎,请一个堂姐,用得着花五千多块钱吗?初恋吧?”我知道她在火力侦探,谁知道这娘们给不给纪委干活,因此说出的话也滴水不漏,“初恋?哈哈,你还这么传统,我在你包厢里玩了多少妞,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在她的手臂上轻浮地掐了一把,“想当年我贫穷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女孩子会瞧得起我。”我见老板娘的眼神又迷茫起来,心里有了几分满足。

付钱回来后,我拎着二瓶酒和赵逸枝一道走出火锅城。我带她到一个取款机前,我将包里的卡取出递给她,教她完成塞卡、按密码、取卡、取钱等一系列动作,害怕她记不住,我又让她单独操作一遍,这才放心。我把两次取出来的钱都塞给她,见她像孩子一样听话,我心里乐了。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知我知,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了,这样会对你不利,弄不好就是窝藏罪,你知道吗?”她说:“我知道,放心吧,不会有任何事,哪怕你交代了,我都不会承认。”听了这话,我好生感动,这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还有,那二十万就是给孩子读书的,放心地花,不要试图交给我父母。那钱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很干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钱干净吗?天晓得!

Q7在离永达厂大门几百米的地方停下,我让她拎酒下车,因为我不希望有人看见她是被一辆高级奥迪车送回来的。她说:“你买酒给我做什么?”我说:“省得你春节再买呀!”她开心地说:“谢谢了,这酒真好喝。”车门打开后,她半天没下车。我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她说:“在外面不舒心,还是回来好,”声音停顿了一下,“我想见到平平安安的你。”反光镜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这声音全部是担忧和凄婉的情愫交融而成,它也像影片里报丧的教堂钟声一样,震撼了也击碎了我冰凌般的心境。我没回答,踩了下油门,Q7冲向前去,我急速掉头,在她的身边飞驰而过。“老天真他妈的偏心,这样的女人我为什么没娶到!”我叉拉声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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