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谓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完颜慧德的互联网口碑大反转了。
给不认识的朋友们先介绍一下。
完颜慧德,一度是顶流网红之一,以“好是闺蜜不好是敌蜜”“拱出去(滚出去)”“女人要iPhone手机(安分守己)”等语录火爆全网,独创语言派系。
是继郭老师、giao哥、药水哥、纠纠、那艺娜、三梦奇缘等人之后的“抽象文化”传人。
即使不认识她,也大概听过这个仿佛哪个道观法号的名字。
或者见过她的表情包。
看到过模仿她口音的缺德网友。
图源:新浪微博
年轻人热衷于解构她,即使昨天还不知道完颜慧德何许人也,也不妨碍第二天就跟风学了起来。
但,一部纪录片的释出,却使得这场玩梗狂欢快速冷却。
评论区里,是玩梗者的纷纷倒戈——
“一点开就恨自己了。”
“年轻人捅过来的刀子都带着笑声。”
“不要嘲弄一个在认真生活的人。”
图源:新浪微博
当我们还一个网红、一个符号以血肉,这或许是我们真正认识完颜慧德的时刻。
却也是,这场关于她的狂欢走向落幕的时刻。
热梗背后
完颜慧德究竟是谁?
各大鬼畜恶搞视频里,完颜慧德只是一个由无数碎片拼凑起来的搞笑符号。
网友们嘲弄和解构的一切,都属于她,却又不是她。
因为这一切指向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梗。
图源:网络
直到短片《完颜慧德很烦恼》上线。镜头拓宽了完颜慧德作为人的存在空间。
从背景单调的直播间,到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域。
短短十几分钟,我们看到了一些被标签遮蔽的真实切面。
1969年,完颜慧德出生于甘肃泾川县完颜村,这是国内最大的女真族后代聚居地。
纪录片中,完颜慧德从西安的廉租房,回到甘肃的完颜村。
《完颜慧德很烦恼》
那是她时隔七年后第一次回乡探亲。
出门前,她特意穿上最喜欢的衣服——一件600块的红马甲,也是她人生中最贵的一件衣服。
坐在家乡的院子里,完颜慧德对着镜头,回忆起少女时期的苍凉生活。
五岁半时,父亲去世,妈妈改嫁,“我又是个女孩子谁要我。”
被问到为什么不跟妈妈,她回答:“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
《完颜慧德很烦恼》
童年的某些回忆,她反复咀嚼了大半辈子。
她记得儿时院子里的喜鹊,每次飞来,姥姥就会说,是爸爸回来看她了。
她至今都爱吃鸡爪,因为以前爸爸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一个鸡爪。
《完颜慧德很烦恼》
爸爸去世后,她赌着一口气努力念书,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
“这里”,她特意压低声音强调,“在我们这个地方重男轻女。”
《完颜慧德很烦恼》
上世纪90年代,完颜慧德考上陕西中医学院,如愿离开家乡,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
2020年,50多岁的她还自考了北大心理学本科。
《完颜慧德很烦恼》
几年后,她火了,在互联网上坐拥三百多万粉丝。
不过魔幻的是,她的走红不是因为专业能力,而是因为对她的嘲笑和质疑。
她在网上科普心理学将近三年无人在意,直到今年5月,泼天的流量突然砸中了她。
与流量伴随而来的是网络乐子人的恶搞和玩梗。
她的“北大心理学学士”学历被质疑造假,她的口音、外表以及那些“陈腐”的发言,都成为了互联网最新流行的鬼畜素材,甚至养活了一批模仿她的博主。
图源:@山东沸羊羊
年轻人冲进她的直播间,跟她语音连线,不是为了听她讲课,而是为了玩梗捣乱。
他们总是故意问她类似的问题——老师,我不来月经怎么办。老师我爱上你怎么办。
图源:@完颜慧德
完颜慧德最初爆火的根源,是这样一种无意识的娱乐暴力。
暴力持续了好几个月,以至于她出门都必须全副武装,害怕被人偷拍变成恶搞图。
最夸张的时候,她一天接到400个骚扰电话,整个人差点崩溃。
《完颜慧德很烦恼》
而更魔幻的是,几个月后,这部时长仅有16分半的纪录短片,又让她从全网嘲弄变成全网共情的对象,一夜之间成为励志榜样、女性楷模。
互联网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就这样再次混淆了普通人完颜慧德和心理咨询师完颜慧德的身份界限。
赛博彩票大世界
从铺天盖地的嘲弄,到铺天盖地的道歉与同情。
完颜慧德半年来遭受的网络暴力,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善意和怜悯。
这种发生在“一夜之间”的普通人的故事,我愿称之为“赛博彩票神话”。
一个自媒体账号,相当于赛博世界的一张彩票。
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自媒体,人人都能拥有一个自媒体梦。
而这个梦,就好比中一张“赛博彩票”。
幻想自己成为流量的幸运儿,一夜之间,命运逆转。
至于这个“赛博彩票”梦是如何植入大家脑海的,看看网上那些所谓“普通人爆红”的故事就知道了。
比如前段时间爆火的“闻神”闻会军。
一个普通的中年驾校教练,一夜之间刷屏朋友圈。
经典emo文案“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一张闻神深情自拍,突然成为5G冲浪人必备网梗。
图源:网络
据报道称,闻神爆火后,一天涨粉360万,一天直播收入840万。
由于火得太让人摸不着头脑,各大媒体一边忙着计算他到底赚了多少,一边还得绞尽脑汁分析他到底为什么火。
得出的结论是,每个人都是那个普通平凡又容易emo的闻会军。
图源:网络
另一个适用这套爆火逻辑的还有于文亮。
作为2023年互联网诞生的另一个普通人神话,于文亮十天内涨粉百万。
而他长相平平无奇,视频内容也没有才艺,没有网红滤镜,只有吃饭、骑车的生活日常。
但一夜之间,于文亮也成为“普通人的代表”。
图源:于文亮抖音
这类普通人创造普通人的神话,就是“赛博彩票”世界运行的重要机制。
去年的一句网络流行文案——“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更是将赛博彩票的神话氛围渲染至高潮。
图源:新浪微博
无数通过网络跨越阶层的普通人故事被重新套进这个句式,在网上疯传。
其中流传最广的是网红双胞胎兄弟大小杨哥的一张图片。
照片拍摄于2016年广州地铁。
“大杨哥累的趴在行李箱上睡着了,小杨哥满脸迷茫……”
图源:网络
后来“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出身农村的草根网红摇身一变成为抖音百亿老板,一个月发的工资高达5000万。
图源:新浪微博
还有模仿鹿晗爆火的网红“鹿哈”。
一年多以前,他上热搜还是因为组了一个山寨男团ESO,在长沙步行街直播,结果刚开播就被城管赶走。
图源:新浪微博
一年后,鹿哈再上热搜,是因为赚钱太多。
图源:新浪微博
23岁的他,已经全款在长沙购置价值1000多万的豪宅,还拥有一个价值600万的写字楼。
直播带货平均月入500万。
网友对此吐槽,“23岁的鹿哈,比23岁的鹿晗赚得还多。”
图源:猛犸新闻
互联网时代,“全中国每人给我1块钱,我就可以成为亿万富翁”的梦想,似乎已成为现实。
当然前提是,得先中一张“赛博彩票”。
然后在平台完成兑现——要么直播打赏,要么直播带货。
不过中奖带来的不一定是财富,兑现的过程也往往充斥着暴力。
比如于文亮走红还不到一个月,因在直播中发表“圈钱”言论,被质疑“塌房”。
几天内掉粉百万,还被网友威胁和辱骂家人。
图源:于文亮抖音
去年靠一首儿歌火遍全网的“挖呀挖”桃子老师,辞职后开启直播带货。
但网暴来势汹汹,给她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一度出现自虐行为。
图源:高度新闻
归根结底,在赛博彩票大世界里,真赢家永远只有一个。
被算法支配的人生
在这场一夜暴富的彩票梦另一面,是一场场人间悲剧的重复展演。
前段时间,冰点周刊发表的文章《主播之死》里,记录了几位主播的相继离世,他们在平台上体验的,是和闻会军、鹿哈截然相反的人生。
图源:冰点周刊
黄中原是平台的一名草根主播,靠直播喝酒挣钱,每天播到凌晨两三点。有时也会喝下生鸡蛋、蝌蚪、烟头。房间的墙上,是他写来激励自己的话,“钱比命重要”。
6月2日那天,他死于呕吐物窒息。而15天前,他刚刚参加了另一位喝酒主播王兆丰的葬礼。
因为喝酒喝死,在这个圈子中并不罕见。
主播之间最有效的吸引眼球获取流量的形式,是打PK。限定时间内两边粉丝分别上票,票数多的一方胜利,另一方接受惩罚,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玩得起。很多喝酒主播的惩罚,便是喝大酒和自虐。
图源:新浪微博
文中采访了另一位走这个路子的主播吴力,形容他的文字是:
“他头顶有块拇指大的地方,刚长出嫩肉,他用那里砸碎过啤酒瓶、磕烂过红牛罐。肚子上形状不规则的疤是鞭炮炸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隆起的、烟头烫的疤痕。
他嚼过玻璃碴,含过鞭炮,刀片划过舌头,这让他失去过半个月的味觉。去年6月,因为把鞭炮夹在耳朵上面,他感觉耳朵里疼了两天,去医院被诊断为耳膜穿孔。”
这样的流量,完全建立在自我剥削的基础之上。
我们看古装剧里,街头总有打把式卖艺走江湖的人,有的会胸口碎大石,有的会腹肌顶花枪。国外也有街头马戏杂耍,三教九流汇集于此,靠表演一场“秀”来让人捧个钱场。在古罗马,更是有角斗士赤手空拳和猛兽对垒的血腥场面。
他们承载的,其实是观看者的暴力。
如今这种秀并非式微,而是以赛博耍大刀的形式重生,从喝酒、到减肥、吃播、暴食……
图源:小红书
有阵子,暴饮暴食类型的主播很火,她们有的一顿吃102个馒头,有的一顿饭量顶好几个男人,许多网友拿她们当减脂期“嘴替”,美其名曰“电子小猪”。
但谁都知道,暴食的背后若不是假吃,多半是催吐。
靠自我剥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场秀的中心。
2017年11月,高空极限运动第一人、在花椒直播等平台上进行高空表演的“网红”吴永宁,在湖南长沙华远国际中心攀爬时坠楼。
2020年6月,沈阳一名“大胃王吃播”王先生在准备直播时突然出现身体发麻、头晕目眩等症状,在医院连续抢救7天后去世。
2021年3月,吃播网红“泡泡龙”离世,生前体重已达320斤。
2021年10月,网红“罗小猫猫子”在直播中喝“敌草快”自杀,经抢救无效去世。直播间有网友起哄让她“喝下去”。
2023年5月27日,312斤的网红“翠花”在减肥训练营离世。除了白天训练,她还会在晚间直播,当着粉丝的面加练。
——《主播之死》
但这样的阴暗面,只会在这座加速运转的彩票大世界里转瞬即逝。
很快,爆红暴富的神话又会成为头版头条。
依然有越来越多人忙不迭地赶来,因为有“榜样”们呀,他们都普普通通,毫不符合爆款逻辑,但他们就是爆火了,几天喜提一个亿,半年拼出一套房。
这些前人的成功案例,就像高高悬在面前的胡萝卜,驱使着后来者看不到脚下的虚空,前赴后继成为平台内容生产线上的“肉猪”。
图源:新浪微博
仿佛点兵点将般的,平台算法这双看不见的手,操弄着所有人的命运。
某平台的算法工程师曾在一档播客节目中,谈及公司如何让创作者源源不断地产出内容。
一个账号刚起步时,平台的隐形机制会让他们很快尝到甜头,比如更高的播放量、更多点赞数、甚至涨粉。
但是很快,新手红利过去,博主们便需要削尖脑袋去迎合平台的黑箱算法,比如尝试不同的发布时间、内容形式、内容时长……
固定的创作套路难以在高度内卷的平台上生存下来,只能不断推陈出新,平台不喜欢生产周期长的内容创作者,许多博主追求日更。
于是,创作瓶颈、创作焦虑,几乎是伴随每一位内容从业者的顽疾。
图源:豆瓣
每个平台都有无数“教程”
就如人民大学传播学学者董晨宇所说:“平台的这种算法表面上号称去中心化——每个人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每个人都可以是生活的导演,都能记录自己的生活,并向世界分享生活。但是,你遵不遵守它的算法决定了它会让你向多少人分享生活。”
直播行业同样如此,几乎每个迎来爆火的主播下一步就是琢磨如何在几天之内将流量变现,因为没有文化资本作依托的素人,能够拥有的最大幸运便是昙花一现式的成功。
到最后,当一个人的价值被网络、被平台吃干榨净,他的互联网生命很快便会迎来枯竭。
只有平台,如同日夜不休的俄罗斯大转盘,给予每个人“平等做梦”的机会。
“据《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截至2022年末,我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主播账号累计开通超1.5亿个,其中日均新增主播峰值为4.3万人。其中,在以直播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主播中,95.2%月收入为5000元以下,仅0.4%主播月收入10万元以上。”
这里汇聚着财富的极与极,悲喜的极与极,宛如一个新世界斗兽场,每个人都以别人为乐,也被别人取乐。
在这里,普通人的生活被彻底地符号化,变成一段旋律、一句带有口音的话、一张魔性的自拍。成为网友口中的热梗、戏谑的鬼畜视频、年轻人之间的社交货币。
一次次以普通人的血肉为素材来解构的狂欢之后,我们可能会忘了网线那端,或许只是一个并不想被流量选中的人。
我还是会想起完颜慧德。
接受采访时的她和直播时相比,总是略显落寞。
莫大的流量给她生活带来多少实质性的改善,我不知道。
我只能看到一个试图通过互联网营生的普通人,看着围绕自己发生的一切,不觉得欣喜,只觉得陌生。
在下一次狂欢到来之际,别再把他们仅仅看作一个符号。
大概是同为普通人的我们,最基本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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