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黎巴嫩真主党完成了对以色列北部目标的袭击，就以军空袭杀死其领导人舒库尔一事进行报复；而以色列军方则在美国情报的协助下，对黎巴嫩真主党的导弹和火箭弹发起了“先发制人”的打击。尽管双方交火规模为10个月来最大，但总体损伤有限。
2024年8月26日，作为美军职衔最高的官员，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查尔斯·布朗在结束三天的中东之行后下调了冲突风险等级。他表示，鉴于以黎冲突并没有再升级，伊朗也并未跟进动作，因此判断中东“爆发更广泛战争的短期风险有所缓解”。
由于历史和宗教等原因，近80年来，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陷入了无休止的流血、仇恨、报复的恶性循环之中。至少埃及、沙特阿拉伯、卡塔尔、约旦、阿联酋都希望加沙停火，也不愿看到巴以冲突扩大成地区战争。
分析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中东仍将深陷“报复怪圈”。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副所长秦天说，“中东大规模战争的威胁仍在，尤其应警惕以色列频频挑衅得手，不排除会再次刺激伊朗。而未来伊朗如何回应，将决定是否会发生更大范围的战争。”
伊朗：更现实的考量
8月5日伊朗与黎巴嫩真主党配合展开联合行动、8月12日犹太人“圣殿被毁日”单独打击以色列……以高精准度为傲的美国情报一一落空。
过去一个月里，伊朗官方的公开表态也逐步变化姿态。按照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巴盖里的最新说法，伊朗不会忘记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在德黑兰遭暗杀，同时也没有落入敌人的游戏和挑衅陷阱中，伊朗将和其他“抵抗阵线”成员巴勒斯坦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以及叙利亚和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自行独立决定。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下属武装派别卡桑旅侵入以色列南部，造成约1200人死亡，251名人质被夹持到加沙地带。这是以色列自1948年建国以来平民伤亡最严重的遇袭事件，公众对政府防卫能力的信心一度出现动摇，极右翼政客趁机扩大诉求。
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中东问题专家法撒赫（Nizar Farsakh）对界面新闻表示，哈马斯此次打得以色列措手不及，使其自身以及背后的伊朗在中东的地缘政治地位和名声都得到了提高。随后数月里，哈马斯在对抗以色列强大军事力量中所表现出的韧性，以及其他“抵抗阵线”盟友的活跃参与，也强化了伊朗的形象。
7月31日，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哈尼亚在伊朗首都德黑兰遇袭身亡以及黎巴嫩真主党资深军事指挥官舒库尔被以色列打死，将中东推向全面战争的临界点。以色列政府承认打死了舒库尔，但至今未就哈尼亚的死亡予以回应。
法撒赫认为，随着巴以冲突持续，以及美军的充分部署，伊朗的边际回报越来越小，地缘政治优势正在减弱，因此改革派新政府寻求缓和局势。
“如果巴以冲突在今年2月或3月结束，胜利无疑属于伊朗及其盟友；如果在最近结束，则双方打成平手，伊朗阵营仍略占优；而如果冲突进一步升级，则只会破坏伊朗阵营所取得的成果，”法撒赫说，“伊朗对以色列采取进一步行动，只会激起美以‘正当的’反击，最终阻碍伊朗核计划的进程。”
至于下一步具体会采取哪些行动，秦天表示，不排除伊朗方面实施出人意料的行动，而不是像美国情报预计的类似今年4月时候由无人机和导弹组合出击。伊朗和以色列双方在当时的交锋谨慎而克制，不想挑起全面战争的意图明显。
2018年，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退出2015年7月伊朗与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中国和德国达成的《联合全面行动计划》（伊核协议），旨在以经济援助换取伊朗限制核浓缩计划。美国政府的重新制裁，使得伊朗经济受到重创。长期通货膨胀是伊朗面临的主要经济挑战。去年该国消费者价格指数达到45.8%，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今年将放缓至37.5%。
阿联酋《国家报》分析，恢复伊核协议谈判并推行改革，是伊朗新总统佩泽希齐扬的首要任务。佩泽希齐扬奉行务实的外交路线，主张与西方改善关系，“立即”致力于解除制裁，以便修复经济。
伊朗国内丰富的可再生能源，以及石油和天然气基础设施等领域亟待外国技术和投资。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对新内阁明确，发展核能是伊朗未来的基本和必要的优先事项之一。德黑兰对以色列的报复，势必将阻碍其强化地区内以及国际经贸联系的努力。
即便是在官方纷纷强势表态即将报复之际，伊朗新任外交部长阿拉格希在接受日本共同社采访时透露，新的外交团队将寻求与美国以及欧洲各国重建关系，缓和紧张气氛。作为2015年参与伊朗核问题谈判的关键代表，阿拉格希被任命为新外长的消息得到了伊朗工商界及西方外交圈的普遍欢迎。
全面战争：没有赢家
就在黎以交火当天晚间，以色列驻美大使迈克尔·赫尔佐格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节目上表示，以色列不寻求战争，同时也相信伊朗不寻求战争，但也避免不了存在误判的空间。赫尔佐格曾四任以国防部参谋长，还参加过多轮以巴和谈。他的父亲哈伊姆·赫尔佐格担任过10年以色列总统；弟弟艾萨克·赫尔佐格则为现任总统。
法撒赫对界面新闻表示，如果巴以冲突升级成中东全面战争，届时无论哪一方胜出，伊朗、以色列和黎巴嫩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包括经济衰退、政权更迭、社会动荡。外溢影响则包括难民增多、全球油价飙升和市场波动加剧、通胀问题重新摆上桌面。全面战争还会进一步打击全球资本对中东地区的信心，旅游、航运、零售、农业和房地产尤其严重。
受本轮地缘风险持续扰动影响，8月27日，布伦特原油期货10月价格一度突破80美元大关。海通期货能源研发中心认为，恐慌情绪宣泄之后，受市场预期调整等影响，油价仍将保持高波动状态。
法撒赫预测，随着战争深入，核武器还会被提上议事日程。据估计以色列拥有约90枚核弹头，而伊朗则掌握着可制造三枚核弹的浓缩铀。一旦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被大幅削弱，则有可能发生政变或革命。但这需要对政权的关键权力节点进行大量的精准爆破，以及广泛的秘密协调，但鉴于伊朗拥有成熟的执政系统和民意基础，这种可能性极低。
扎耶资本市场首席投资官Naeem Aslam表示，伊朗目前没有能力与以色列及其支持者展开全面战争，资本市场也倾向于认为中东爆发全面战争的风险较低。
英国历史学家、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中东中心主任罗根（Eugene Rogan）也对界面新闻说，中东还没有哪个国家有能力与以色列开战，伊朗是因为在地理上距离太远，成本太高。罗根认为，发生中东大规模战争的唯一风险在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之间。
而黎巴嫩的经济在多年的政治僵局中已摇摇欲坠，走到了“彻底崩溃”的边缘。如果与以色列的全面武装冲突蔓延，其机场和港口等大部分基础设施将被摧毁，经济学家预计黎巴嫩今年GDP将收缩10%至15%。2023年该国GDP尚不足180亿美元。
罗根说，黎巴嫩真主党在对以色列的袭击和反击中表现出克制，表明他们意识到，由于黎巴嫩缺乏有效政府，作为黎巴嫩最大政党和军事组织，该组织将为其行动后果负责。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布朗则警告，也门胡塞武装是伊朗各“抵抗阵线”成员中特别难以预测的因素，后者一直要求以色列停止在加沙的军事行动，但这一诉求短期内很难得到满足。
为了声援哈马斯，胡塞武装誓言对全球贸易“咽喉”红海过往商船的袭扰。该组织自称袭击了182艘关联以色列的船只。在红海被击中的“苏尼翁”号油轮携带有15万吨原油，目前仍在起火燃烧，且有漏油的迹象，可能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
标普全球市场情报公司（S&P Global Market Intelligence）的中东事务主管肯尼迪（Jack Kennedy）表示，随着胡塞武装通过无人舰艇和水下航行器的频繁使用，过往船只受损和沉没的风险增高，这些袭击活动将延伸到阿拉伯海、印度洋和地中海，大大增加了对商业航运和军事支援中断的风险。
而以色列的日子也同样不会好过。全面爆发的多战线冲突将进一步给其财政部带来压力，未来赤字融资变得更加困难。国际评级机构惠誉已将以色列的信用评级从“A+”下调至“A”，同时将评级展望维持在“负面”。分析师预计，加沙冲突可能会持续到2025年。
特朗普，还是哈里斯？
作为以色列最大的援助来源，美国当局的中东政策路线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巴以冲突的走向。
就在8月初中东大规模战争一触即发之际，美国纽约州前州议员Ben Geller在社交媒体平台X发布消息，称华盛顿“披萨晴雨表”出现异常，五角大楼附近酒吧异常空闲，表明美国在谋划军事行动。拜登政府的紧张程度可见一般。
相较于今年4月，美军已经做好了更充足的准备，在中东保留两个航母战斗群，以及额外部署F-22战队。搭载F-35战机的“黄蜂”号攻击舰和多艘军舰也在地中海东部巡逻。公开报道显示，自去年10月7日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美国已向以色列运送了超过5万吨武器和军事装备。
与此同时，拜登近期还向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承诺新的军事支援，应对可能遭遇的无人机和导弹袭击。对于拜登一边公开推动和谈一边却纵容以色列升级行动的态度，西方学者开始质疑这种做法正在加剧中东动荡。
拜登的任期已不足半年，其继任者将推行怎样的中东政策路线，备受关注。美国政坛整体同情犹太人、亲以色列，但两党候选人在对伊朗关系方面有较大差异，尤其是在伊核谈判领域。
由于哈里斯的外交经验有限，华盛顿智库“中东学会”预测，她至少在上台初期延续拜登政府的总体路线。作为坚定的国际主义者，哈里斯还很可能继续致力于联合盟友限制俄罗斯、中国和伊朗等对手的国际影响力，包括经贸、军事与外交。
哈里斯在本月早些时候接受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时就明确，她对以色列自卫权的立场保持不变，她和拜登“坚定不移地致力于以色列的安全”。此外，她还支持与伊朗重启核谈判，前提是伊朗也恢复到可核查的合规状态。
在牛津大学的罗根看来，哈里斯的当选，会更有利于中东和平，哪怕仅仅因为她是遵守契约和法治秩序的传统政治领导人。特朗普在其任期内显示出对外交事务的极大不可预测性，以及对细节的草率处理。鉴于中东局势复杂多变，美国更需要有一位稳定、可预测的领导人。
而共和党最新执政纲领中东政策相关内容中提到，“与以色列站在一起”和“恢复中东和平”。特朗普常以“以色列有史以来最好的朋友”自居。在位期间，他给予高调支持，包括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从特拉维夫迁至耶路撒冷、承认戈兰高地归属以色列、削减对联合国巴勒斯坦救济和工程处的所有资金援助。
结合其竞选公开表态可以看出，特朗普的上台很可能会延续自己4年前的路线，对伊朗“极限施压”、实施经济制裁和有针对性军事行动。特朗普团队还将防止伊朗获得核技术和运载能力，通过恢复和扩大制裁阻断伊朗对真主党、哈马斯、塔利班、基地组织等地区代理人的资金支持。
“讽刺的是，特朗普的当选会更有利于中东和平。因为他非常纯粹、直接，没有像其他总统那样背负历史包袱。预计他将采取大胆的行动，对伊朗阵营更加强势，可能还会向沙特和阿联酋等国施压，要求他们吸收巴勒斯坦难民，并推动沙特在组建‘中东版北约’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法撒赫对界面新闻说，“而哈里斯则是民主党建制派的典型代表，因此不会偏离拜登路线，但会有更好的沟通和公关方式。”
加沙代价：40000多人死亡
伊朗迟迟不对以色列动手，另一个原因是要观望加沙停火协议谈判的进展。截至8月30日，由于“费城走廊”“内察里姆走廊”以及拉法口岸的控制权等关键问题仍未取得实质进展，在卡塔尔首都多哈进行的最新一轮加沙停火谈判正在走向破裂。
而困于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正在付出惨痛代价。截至8月15日，以军在加沙的行动已造成当地超过4万人死亡，其中多数为妇女和儿童，也包括国际救援人员。而以色列则表示在战斗中杀死了约17000名哈马斯作战人员。
幸存者每天都面临死亡、病痛、饥渴的威胁，必要的人道主义援助更是难以进入，当地时隔25年再次出现儿童脊髓灰质炎病例。罕见的好消息是，8月29日，以色列与哈马斯已同意自9月1日起暂时停火7天，以便为儿童接种脊髓灰质炎疫苗。
联合国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以军不遵守战争规则造成的。以色列及其支持者则宣称，哈马斯将平民当作“人盾”，应该为平民伤亡负责，因此应尽快解除哈马斯对加沙的控制。
8月22日，多数国家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表态，加沙停火谈判是避免地区危机的“唯一途径”。秦天认为，尽管多方始终就停火协议奔波努力，但其进程顺利与否，要取决于以色列和哈马斯直接对话的成果。
被任命为哈马斯新领导人的辛瓦尔对停火协议和释放以色列人质拥有最终决定权。今年61岁的他曾因从事“颠覆活动”在以色列监狱中度过23个年头，对哈马斯“内奸”心狠手辣，有“屠夫”之称，在常年的反以斗争中，辛瓦尔积累了丰富的反侦察经验，以军曾悬赏40万美元以收集其藏匿地点。
辛瓦尔被以色列视为去年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袭击的主谋。BBC、《华尔街日报》等欧美媒体此前指出，辛瓦尔成为哈马斯领导人，说明他在巴勒斯坦内外，以及盟友之中都拥有较高的威望和支持度，“标志着一个更极端阶段的开始”。
作为停火的条件，以色列要求辛瓦尔、卡桑旅负责人戴伊夫等人离开加沙。辛瓦尔则通过埃及官员透露，要求签署条款确保自身安全。由于辛瓦尔一直在战略转移，因此无法亲自指挥哈马斯武装。这也让哈马斯与以色列之间的直接对话变得更加困难。
8月20日，极少露面的辛瓦尔发表声明，认为最新一轮停火谈判是“虚张声势”，旨在为以色列继续对袭击加沙而争取时间。他还希望通过将冲突扩大到加沙以外，向以色列施加更大压力。
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以巴冲突专家Hugh Lovatt说，以色列频频暗杀哈马斯高级领导人，这反而使得哈马斯内部得到“质变”，并朝着更强硬的方向发展。
牛津大学的罗根（Eugene Rogan）对界面新闻预测，如果没有欧美盟国的极致施压，以色列很难接受永久停火。以色列暗杀了更为温和的哈马斯首席谈判官哈尼亚，意味着他们对严肃谈判没有兴趣。就连一直坚定支持以色列的拜登政府也认识到，内塔尼亚胡出于政治利益而维持战争。反对党国家团结党领导人甘茨、国家安全部首任部长本-格维尔等最激进的内阁成员威胁，如果内塔尼亚胡同意永久停火，将扳倒现政府。
8月28日，以色列军队继续在约旦河西岸被占领土杰宁、图巴斯等地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至少已造成10人死亡，28人受伤。巴勒斯坦红新月会方面表示，以军所谓的“反恐”行动实际上将巴勒斯坦医务人员当成了目标。约旦河西岸是巴勒斯坦的领土之一，设有总统府等政府主要部门。
“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在于，只要以色列仍由决心继续战争的激进政客领导，加沙停火的可能性就不大，”罗根说，“这场持续了近11个月的战争还望不到头，现在只能指望以色列主动结束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