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韩国流行音乐(下文将统称为“KPOP”)席卷全球的当下,“闵熙珍”这个名字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依然是陌生的,但在最近两周,她带来的震动之巨大,让路人也难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早在2022年5月,闵熙珍就被欧美媒体《综艺》列入了“全球演艺业最具影响女性”名单。《综艺》介绍她时提及两点,一是她当下就职于风靡全球的韩国男团防弹少年团所属的公司HYBE,二是她曾经是少女时代、SHINee、f(x)、EXO(均属韩国SM公司)等韩国顶流偶像团体背后的重要推手,负责总管SM艺人服装概念、专辑封面、形象、视频等一切“眼睛看得见的东西”。

彼时,闵熙珍离开了SM公司,为新公司HYBE策划的新女团NewJeans尚未出道。两年后的今天,NewJeans已红遍全球,而她与HYBE的战争却陡然启幕。

围绕闵熙珍的这场闹剧为什么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力?一个才华与争议如影随形的女性从业者,她参与并改变了千禧年以来二十余年的KPOP历史,此间娱乐潮流、粉丝文化乃至性别政治的发展与变化,一同把这个女人背后的韩国娱乐文化推到了世界面前。

而当我们仔细看看这场闹剧与它的参与者们——争斗的双方、牵扯其中的艺人明星与群情激愤的粉丝们……它的讨论价值似乎不仅仅是“吃瓜”“看戏”这么简单。

爱豆经济学,饭圈“黑白切”

4月22日,拥有防弹少年团、LE SSERAFIM、SEVENTEEN、NewJeans、Zico等著名艺人/团体的韩国娱乐公司HYBE官方发文,称其旗下厂牌ADOR负责人闵熙珍试图抢夺厂牌独立经营权,要求其辞去理事职务。三天后,闵熙珍召开发布会回击,否认了抢夺经营权,指出事件的起因来源于HYBE对闵熙珍内部举报行为的报复,并讲述了与HYBE合作五年间的种种龃龉。

2019年,已然功成名就的闵熙珍加入HYBE创办ADOR厂牌,之后她最大的成就是从零开始打造了新女团NewJeans,也因此被称为“NewJeans的妈妈”。这个出道不到两年,如今依然平均年龄不到18岁的女团,已经有5首歌曲登上美国公告牌音乐排行榜,光是去年的广告收益就超过两千万美元,在2024年福布斯韩国名人榜名列第三。今年第一季度,NewJeans并没有新歌推出和相关活动,但为ADOR贡献的营业额在HYBE所有厂牌中排名第一。

当我们谈论狭义的KPOP,我们其实是在讨论一种商品经济:粉丝作为消费者、偶像作为被售卖的商品、商品背后的资本,三者共同构成了KPOP生态,且不论这种生态健康与否,从日韩传到世界各地的偶像文化有超过50年的历史,山口百惠、中森明菜、木村拓哉等等这些如今的老牌艺人,当年都是偶像出身(偶像文化中的狭义“偶像”,来自英文“idol”,在中文互联网常被称为“爱豆”)

不过我们也很容易发现,KPOP偶像们从妆容造型到表演形式,常常被传统社会大众所不容——不够严肃的“唱唱跳跳”本身就是一种“轻浮”,涂抹粉底画上眼线的偶像男团被骂“娘炮”,而从性感、甜美发展到今时今日独立、青春、帅气的韩国偶像女团形象,即使在不少年轻人眼中已经是女团进步的表现,但对大众来说,仍然难以摆脱“花瓶”甚至更加不堪的标签。

对我来说,有深度的设计不应该只是做一个美丽的包装,它应该由音乐人的意图和对他们音乐的解读组成。

——闵熙珍

从业时长超过20年的闵熙珍一直表示自己进入行业的初衷是“做新的东西”“突破框架”,对KPOP衍生的偶像-粉丝文化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甚至在发布会上直接说自己“不喜欢爱豆文化”。她尝试用NewJeans拓宽偶像工业之外的受众,用高度风格化的艺人形象、表演和音乐本身使其成为更靠近“艺人”而非仅仅“偶像”的存在。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成功的。NewJeans的确凭借“美国女高中生”的独特风格和贯穿着Jersey Club时髦节奏的高辨识度音乐成功“出圈”。然而,只要消费人群大部分依然由粉丝群体构成,NewJeans就依然是“偶像”。

在偶像-粉丝工业发展成熟的今天,明星与追随者之间单向崇拜的权力动态早已被颠覆。混迹“饭圈”的粉丝们往往有清晰的消费者意识,偶像的公开舞台表演和私生活展示都是近乎明码标价的产品。

美国学者约翰·费斯克在1992年发表的《粉都(即“fandom”)的文化经济》中表达的基本观点是,粉丝文化是一种时而反抗主流,时而拥抱主流的载体。由于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高度垄断,粉丝们大部分时候只能对文化产品进行“再创造”,出发点虽然常常是“爱”,但往往在过程中发展出对原始文本,也就是娱乐公司推出的娱乐产品(艺人)寻求权力感和参与度的倾向。

“顾客就是上帝”是一个多么充满权力感的原则,重金购买专辑和音源提供销量、购买演唱会门票和见面会资格……感情中的主动者或许是卑微的,但消费者却掌握商品上架下架的生杀大权(即使有时这只是一种幻觉)

KPOP粉丝们争夺着自己对偶像的认知强度,为偶像“营业”“宠粉”的顺服程度打分,对“偶像失格”做出迅速严厉的惩罚,与偶像竞争对手的粉丝、偶像身边的工作人员和背后的公司,甚至与偶像本人斗争。此刻的粉丝文化同时也是它所对抗的官方文化的影子,这是一种几乎无意识也几乎不可避免的模仿。“追星”无疑是一种具有高度主体性的行为,但这种主体性的行使过程,始终笼罩着一层父权资本主义阴影。

HYBE正是看中成功偶像的商品属性,才会撕毁与闵熙珍的协议,让拥有两个高人气成员的LE SSERAFIM先于全员新人的NewJeans出道,也才会在NewJeans爆火后急于迅速推出一个相似风格的新女团(此次闵熙珍向HYBE提交的内部举报中重要的一点,便是HYBE旗下另一厂牌的新女团ILLIT对NewJeans的抄袭),既及时收割粉丝/消费者,又避免闵熙珍在公司内一家独大。

阁楼上的“疯女人”,上桌吃饭

在闵熙珍召开紧急发布会之前,HYBE向韩语互联网投下了铺天盖地的通稿指控其种种“恶行”,人们甚至能看到“闵熙珍为了打击HYBE王牌团体防弹少年团,找巫师作法控制其成员服兵役时间”的新闻。

发布会一开始,闵熙珍也“得罪”了记者们,摄影记者高强度的闪光灯和快门声令她几乎崩溃,在劝说摄影记者停止拍照后,闵熙珍说自己体会到了艺人般的压力。这个穿着洞洞鞋,戴着棒球帽,素颜出席的女人看起来“精神很不稳定”。她承认了自己状态不佳,称身边的工作人员甚至担心她要自杀,年轻的NewJeans成员们哭着打电话安慰她。但这“弱势的一面”,不过是发布会的调味。

她并没有用传统叙事中冷静、得体、优雅的姿态回应,她解释了自己回答时偶发的语无伦次或是没有逻辑,反而强调了她对逻辑本身的认知。

她承认了自己工作中偶尔存在的强势态度,并说自己对职场的看法是“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交朋友的”“觉得幸福的时刻很少”,反而更能博得观众的好感。

她说自己是不愿意受委屈,有话直说的直脾气,变相解释了她在现场大飙脏话的原因(实际上她还一边爆粗一边道歉)

传统的性别分工将金钱标注为阳性,当一个女人和“高薪”“股份”“经营权”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大众的不适和反感常常是无意识的。闵熙珍却直接承认,她的确拿了高薪,但她依然不满意,因为即使金额惊人,但和她业绩差距巨大的男人却拿到了更高的薪水。

我实在经历了太多奇怪的事情,就觉得原来女人需要经历的社会生活这么脏啊。

——闵熙珍

她的发言中点缀着对男性投资人和高层的不满,“这些狗一样的大叔们”“没想到女人在职场要经历这么多肮脏的事”“我有像你们一样,天天让司机开车、喝大酒、打高尔夫吗?”诸如此类的发言直戳职场的性别歧视问题。

她控诉HYBE用新闻通稿对她构建起了一套“魔女叙事”。在她的叙述中,HYBE老板方时赫看重她的能力将她请到公司,用“闵熙珍女团”的名头虚假宣传自己的新团,又坐收NewJeans给HYBE带来的巨大名利,同时又处处提防她,用荒唐的竞业协议捆绑她,最后还要向大众指控这个吃里扒外、使用巫术的疯女人如何在暗地里密谋夺权。

在新一轮女权运动发展近10年后的韩国,将闵熙珍打造成一个疯狂、恶毒、工于心计的“阁楼上的疯女人”也许已经达不到从前的效果。不过,长期被大量KPOP粉丝称为“闵大妈”的闵熙珍,依然因这场发布会获得了很多恶评,有人觉得她将NewJeans成功的原因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全然不提HYBE的巨额投资,有人觉得她频频提到成员及其家长有拉人“挡枪”之嫌,更有人觉得她夸大了她作为女性的职场困境,试图用“挑动性别对立”“打女拳”的办法为自己拉票。

但这依然是一场成功的发布会。不像历史中无数失语的女性,闵熙珍摆上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大剌剌地和对手撕破了脸。人们很难相信这个金牌策划给自己打造的“比起钱更在乎作品”的直率人设是百分百真实的,也很难相信双方的股权争夺是空穴来风,但更多人选择不再沿用过去对女人的标准,把这种“塑造”和“表演”直接贴上“蛇蝎”和“心机”的粗暴标签。

毕竟这个“心机女”面对的是HYBE糟糕的“心机男”们——方时赫在NewJeans取得巨大成功时给闵熙珍发来阴阳怪气的消息假意“祝贺”,HYBE现任CEO朴智元则在她与公司之间两面三刀,如果说“闵熙珍没有她装的那么单纯”,那么男高层们的嘴脸同样也远不符合阳刚大气的男性神话。

但回到闵熙珍本人身上,即便她辩解自己对偶像工业如何无感,她依然是这场沉疴痼疾的一份子。巧合的是,“被抄袭”的NewJeans和“抄袭者”ILLIT因为不同的原因经历了“恋童”风波,不论是NewJeans歌曲《Cookie》的露骨歌词,还是ILLIT问题重重的形象设计和MV争议,甚至闵熙珍个人的趣味争议,这一切都是KPOP将少女甚至幼女色情化的多年积弊。

齐泽克说过:“意识形态不是一种掩饰真实事态的假象,而是一种构成我们的社会现实本身的(无意识的)幻想。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当然离后意识形态社会还很远。犬儒地保持距离只是一种方式……是使我们对意识形态幻想的结构性力量视而不见的方式,它令我们一叶障目:即便我们不把它们当回事,即便我们保持反讽的距离,我们还是在做那些事情。

在一个表象充满青春、爱与美好,却从结构上将所有人异化的资本主义工业里,KPOP偶像女团和她们的粉丝高喊的独立和女权口号,或许反过来滋养了这个系统。所以我们会看到觉醒运动中,充满叛逆精神的Z世代女孩们,同时又会用诸如“大妈”“死猪”“五肥一”(意为五代女团中最胖的女团成员)等等不堪入目的词汇来侮辱“对家”偶像。

偶像商品经济的本质注定了这种荒唐的矛盾会继续下去,对“反对厌女”“性别平等”“反对物化女性”的内心认知,也许最终只是帮助人们更加心安理得地进行更多厌女实践。

如今的KPOP是高度资本主义的文化工业,而身为KPOP的重要人物,则意味着闵熙珍绝无可能是“清白”的女权标杆。但无论她是否有意利用韩国如今高度撕裂的性别对立现状为自己博得同情和好感,无论经营权和股权争夺的真相如何,无论这场纷争最后如何落幕,重要的是,它更像是一场“政变”,而非“宫斗”。

这一次,在这个高度父权的产业里,这个暴露在公众视野里接受审判的女人,不是为了争取生存空间和同温层打得头破血流的后宫妻妾,也不是受尽欺辱有苦难言的受害者,而是令人不敢懈怠的对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 (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常温狗,编辑:d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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