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走出资本主义的关键一步,也就是在地缘经济的世界岛上,搞了一个准国家化的商战合一的建制,那便是“东印度公司”,用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相结合的方式,开发世界市场,统一全球经济。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刘刚,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为大型仿古船模型)

东印度公司:工业革命的东方引擎

我国东南沿海越族以及闽、广之民,自秦汉以来,就已纷纷出海,继以唐、宋、元、明,通商所及,海域渐开。

明中叶,欧人扬帆东来,来到南洋诸岛,开码头,立商埠,流通百货。闽、广之民,虽已先来,但他们对于后来者,还是表示欢迎的,因为,一个新的世界经济体正在形成。于是,他们就成为了“欧罗巴之东道主”。

葡萄牙人来,西班牙人也来,他们从大西洋起航,沿着西非黄金海岸,顺流而下,经由西风带,绕过好望角。

顺风顺水,满帆而至,欧人从大西洋进入东非与南亚之间那一片海域,此在郑和航海时,还被称为“西洋”,欧人抵达后,名称改变,变成“小西洋”,因为欧人身后,还有一个更大的西洋,中国人对此,似乎无知,以其遥不可及,故曰“泰西”。

郑和率众从长江口太仓出海,船队往西南航行,先下南洋,经由马六甲海峡,行至苏门答腊岛,再下西洋。

此岛有巨港,郑和以之为起点,向印度进发。

印度半岛如巨人之足伸入西洋,一脚踏在了东西方海通的中央,当郑和来到印度时,那里还有个古里国可以落脚。

《明史》称:古里,西洋大国,诸蕃会要。

其时,欧人未至,“西洋”乃以中国命名,然其原称,或出于宗教信仰,曰“穆斯林海”,或基于地域,曰“印度海”。经多次往返中印,郑和卒于古里国,又历数十载,欧人达·伽马来,遂以欧式命名,称古里为“卡利卡特”,称西洋为“印度洋”。

其以“印度”名者,盖因古印度人称印度河为Sindhu(梵语的音译,本意是“大河”),在中国古籍里称“身毒”,波斯人对字母S发音困难,音变为Hindu,又因字母H弱化,乃至失音,再变而为Indu,而希腊人则以此河流泛指印度地区,又将Hindu或Indu音变为Indus。

后来,达·伽马也像郑和一样卒于古里国,但不同的是,郑和死后,中国再无人来,而达·伽马死后,欧人接踵而至,而且不断升级,以东印度公司的方式,进行有组织的殖民活动。

东印度公司,从英国开始,作为资本主义的标志,接着,荷兰、法国等六国,也跟着仿效,其中葡萄牙来印度最早,但成立东印度公司,却比英国晚了二十多年,其殖民方式,一如既往,还是封建主义,用资本主义方式殖民,它得从头学起。

华人和欧人,前后脚来到印度,各自带来其身后的东西方两大经济体——以中国为中心的远东经济体和以欧洲为主体的泰西经济体。这两大经济体,再加上以印度为中心环印度洋沿岸经济带所形成的经济体,足以形成一个统一的世界经济体。

而迈出世界经济统一性这第一步的,当然就是郑和下西洋,大明船队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来自远东的贸易。

过了半个多世纪,达·伽马带着葡萄牙人迈出了第二步,与郑和下西洋所不同的是,他不光带来了贸易,还带来了武力,还想把印度变成葡萄牙人的殖民地,为此,不惜血洗古里。

但他们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和平也好,武力也罢,都属于前资本主义的方式,不同区域经济体的统一性,是由他们利来利往的经济活动带来的,是以大航海和地理大发现的影响来赋予的,表现为经济地理单元的叠加以及地缘经济空间的扩大,可这还不够,他们还需要找到一种制度化的市场经济的统一方式。

郑和拿不出这样一套制度化方案,当然也就谈不上建制,只是一味的同古里国搞好关系,达·伽马也没做这方面的准备,惟以豪夺,抑或巧取。这样的方案,要等到英国人出来走第三步时才出现。英国人走出资本主义的关键一步,也就是在地缘经济的世界岛上,搞了一个准国家化的商战合一的建制,那便是“东印度公司”,用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相结合的方式,开发世界市场,统一全球经济。

“东印度公司”,可以说是人类初次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制度尝试,英人以此,将早已捷足先登却在封建制里高枕无忧的葡萄牙人,从国际地缘经济中心的世界岛上排挤出去。

东印度公司的成功,宣告了资本制对于封建制的胜利,还为工业革命的到来,准备了一个广阔的经济领域。

试想一下,若无可供追逐的市场空间,工业革命的澎湃动力就会憋屈在英伦三岛那狭小的经济子宫里,好在东印度公司的建制,为工业革命的产儿开发了近乎无限的巨大产地。

工业革命的产能,没有哪一个区域性的经济体可以独立承载,古老的地中海经济体显然不行,大西洋经济体虽是工业革命的发祥地,但仅以此一隅,尚不足以安顿工业革命的永动机般的动力,还要有印度洋经济体和远东经济体的参与,形成一个全球化的经济共同体,才能够让工业革命的机器开足生产马力。

不是所有的资本主义都会带来工业革命,古代地中海经济体的资本主义,还有远东经济体宋明以来的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等,都没有带来工业革命,在一个有限的古代经济体内,不是所有的技术发明都会带来经济进步,滥用新技术,有时会带来灾难性的内卷,破坏经济体的固有生态,而被技术反噬。这就是工业革命要在东印度公司式的资本主义,取得全球化的进展以后才能发生的原因。

然而,工业革命一旦完成,一个经营了二百五十多年、寿比一代王朝的东印度公司,就宣告解体,大英帝国,从幕后走向前台,以国家主义的方式接管了公司。

工业革命的第一个成果,就是赋能国家主义以一种新型的船更坚、炮更利的方式,不但战胜了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还以此终于突破了东方大国的海禁壁垒,带来三千年巨变的危机。

三千年的巨变,欧人用了三百年来促成。

列强来了:中国海权丧失及海疆危机

先是葡萄牙人来了,从印度洋驶至中国。

1535年,也就是明嘉靖十四年,葡萄牙人来到澳门,在澳门码头停靠船舶,进行贸易。这一回与在印度不同,他们不敢贸然行使武力,而是采取渐进方式,悄然进取。他们以晾晒货物为由上岸,不声不响,于澳门定居。

接着,西班牙人也来了。那时,西班牙与葡萄牙形成联合王国。西班牙开足了马力,同大明朝合作,为中国提供白银。

但银子,不从欧洲来,葡银从日本来,西银从美洲来,用“马尼拉大商帆”运来,商帆驶往美洲,美洲人称它为“中国船”,因为,那船上不仅载了中国货物,还有中国水手。

徐继畬发现,“金银气”十足的西班牙,本身没有货物出口,仅大米一项,产地还在吕宋,但它同中国贸易,互补性强,对中国有益,在东西方贸易中,徐氏特别指出这一点。

徐氏《瀛环志略》,谈起在台湾未开之前,便有“吕宋之米,时时接济闽中”,在厦门通商以后,他在巡抚任上,亲见“吕宋之米复至”,叹曰“较之珍奇玩好,其为利益也大矣”!

晚清时,徐氏尚有如此之叹,前明时,当更为可观。那时,中国和西班牙的贸易互补是全球性的,西班牙拿走商业利润,中国获得产业收益,各取所需,形成贸易伙伴关系。中国商品,由葡人在澳门装船,运往马尼拉,再从马尼拉转运各地。

西班牙人开发南洋诸岛,也利用中国劳力。

徐继畬说,吕宋“地近闽疆”,故“漳、泉两郡之民”,因下南洋而“流寓其地者,不下数万”。这些流民,每年都要向西班牙缴纳“票银五、六两”的人头税,交了钱,才有居住权。

马尼拉为金银集散地,流民不知来路,以吕宋为产地,适逢中国金银需求旺盛,涌来采金者,引发一场大危机。

《薄海番域录》记载,万历三十年(1602),一位名叫张嶷的人,声称吕宋有树,能生金豆,朝廷派漳州郡丞王时和同其前往寻找。有人问:“山各有主,何得越采?且金豆生何树?”王时和等人不能回答。

以此,西班牙人怀疑华人,派兵围捕,坑杀二万余人,剩了三百人,华船遂绝迹。结果,张嶷被处死,王时和被吓死。对于西班牙人,大明朝廷无可奈何,不但没有出兵,反而在三年后,又遣商船至吕宋……

此事表明,朝廷要银子,不要海权,中国海权,从此,退出南洋。

西班牙人肇事后,亦颇为后悔,对华贸易中断,损失不小,见明朝商船复来,便将被损害的贸易修复了。

这样的大屠杀,如果发生在今天,会作为反人类罪受到制裁,可那是强权时代,重商主义的刀,杀向全世界。

西班牙人,从美洲杀来,本想把美洲据为己有,结果把美洲杀丢了,本想把南洋据为己有,结果把南洋也杀丢了!重商主义只要金银,不要人心,不在乎人命——“富而无政”!

更为可耻的是,所谓“天朝”,眼睁睁地看着两万多名华人被杀,竟然会默认。明朝不出兵有三点理由:一是,与吕宋历来修好,不应出兵;二是,胜负难定,不宜出兵;三是,斥责被杀华人多为不法之徒、不良之人,不值得出兵。徐继畬愤怒了,大骂“况区区之夷国乎”!在《瀛环志略》里,他本来已经取消了“夷”的说法,但在这里,他还是忍不住又把“夷”字安在了西班牙人的头上。

屠杀华侨,岂止西班牙人?还有那荷兰人。

徐继畬说,荷兰人“航海东来,至中国之东南洋”,对于“东南洋”,他特意强调了“中国”,含有海权思想。荷兰人东来,先占噶罗巴即爪哇,他也以“中国”眼光来看,指出,噶罗巴是“大小西洋入中国之门户”,“门户”说也意味着海权。

徐氏引《海岛逸志》曰,噶罗巴之“浪中”,有似楚江之音节,彷佛苏杭之景象。该志作者王大海,应试不第,泛海至爪哇,“居噶罗巴十年,赘于甲必丹某之家”。“甲必丹”,乃Kapitan之音译,荷语为Kapitein,汉语之意是“上尉”,普希金著名小说《上尉的女儿》,起初就译作《甲必丹的女儿》,但它在此处却非军职,而是荷兰以华治华的方式。

王大海说,华人多富商大贾,获利无穷,故纳贿荷兰,求为甲必丹,他还描述了甲必丹就职典礼的情状。荷兰一人捧字而来,甲必丹及诸人出门迎接。荷兰人入门,止于庭中,开字捧读。上指天、下指地云:“此人俊秀聪明,事理通晓,推为甲必丹,汝等乡音以为何如?”诸人齐应曰:“甚美甚善。”荷兰人俱与诸人握手……如此场景,其乐融融,中华礼仪,似乎得到了应有的尊重,王氏身临其境,而有“西洋荒服之国,竞化为邹鲁之乡者”的美好感觉。

又说“西洋之地,有可爱者,亦有可惜者”。

何以可惜?王大海说:“余谓西洋,为极乐之地,但华人难能,因为中华之乐,盖有礼义廉耻以相维,不能极其欲也,必须家无父母,终鲜兄弟,无内顾之忧者,方可终为极乐之人。”

以此,唯西洋人能极乐,何也?因为“西洋之乐,则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而穷奢极欲,以自快其身而已矣”。

华人不乐,悲惨随之。王大海在《〈海岛逸志〉著者自序》里,写他自己读过一篇《噶喇巴纪略》,还评价这篇纪略,说它记“方土颇详”,而“人情未尽”。他往噶罗巴前,纪略就已问世,是在悲惨的气氛中问世的。那时,在噶罗巴发生了荷兰屠杀华人的“红溪惨案”。惨案发生后,清朝的态度同明朝差不多,据说,乾隆皇帝以一句“天朝弃民”,就将那些惨死的华人打发了。

徐氏知其根源,并非“荷兰之酷”,而是中国丧失了海权。天朝要面子,不要海权,葡、西之人都懂得这一点,戴了朝贡面具,让天朝有面子,有了面子,就感觉不到丧失海权,而荷兰人,却扔了面具,使天朝特没面子,故晚明对其格外警惕。

那时,荷兰人船舶往来如“海上马车”,频繁出入于马六甲海峡和台湾海峡,时人称他们“红毛”,是一群来自西洋的国家主义海盗。可徐氏对他们的评价,比对西班牙人要高。他批评西班牙人“富而无政”,对于荷兰人却表示佩服。谈起荷兰国,他说:“地本弹丸,而图国计于七万里之外,历数百年无改,亦可谓善于运筹者欤。”他还告诉我们,荷兰“所织羽毛缎最良,中国贵之”,其民朴实,治生勤苦,利之所在,不远万里而求之。

同样重商主义,徐氏看出了两国的不同;同样是海盗,他作了不同评价。西班牙的重商主义,还留着中世纪的王朝国家的尾巴,而荷兰重商主义,则是商业资本主义的近代化。

重商主义:国家机器安装在商船上

西班牙的海外贸易和殖民活动都隶属于王室,没有一块殖民地有自治权利,凡事听命于马德里,尤其要命的是,西班牙禁止私有经济,很有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意思。

而荷兰人采取了股份制公司的形式,其代表,就是东印度公司,在英国成立东印度公司两年后,荷兰也成立了。

公司由阿姆斯特丹等六城市商会组成,设董事会治理,各商会又有若干个人股东,可实际权力掌握在由“十七先生”组成的委员会手里。委员会人员,其构成由股份来决定,没有一个商会可以垄断,每个商会派出的商船,其数量多少和规模大小,亦由其股份比例而定,国会授予它特许状,并给予了许多特权。

荷兰东印度公司,不仅获得了本国东西方贸易垄断权,还具备了开战、议和、建立殖民地及铸币等国家职能,没有一个国家,像荷兰人那样,把国家机器安装在他们的商船上。

英国东印度公司,虽然成立更早,也拥有特权,但权力却有限。在16世纪,英国人打败了西班牙,可资本主义还不够发达,在17世纪革命以前,英国贸易同样受制于王权。而荷兰东印度公司是共和国的儿子,资本主义嫡系,国会是它监护人,国家利益与股东利益一致,是国家主义而非王权主义主导其海外贸易。

荷兰国,本土很小,资源贫乏,徐继畬说:“荷兰为欧罗巴泽国,与鱼鳖错处,受水患最甚,享水利亦最优。”为防水患,有人说“上帝造海,荷兰人筑堤”,但见过万里长城的徐氏,对荷兰人筑堤千里不以为然,但如果他要是知道荷兰人筑堤是在围海造田,他难道不会刮目相看吗?

荷兰人善于开辟国土,亦善于开发市场,他们的国家主义,没有被国土狭小所限,而以市场来放大,他们懂得市场大于国家。“受水患”而开辟国土,以共和制治理国土;“享水利”而开发市场,以股份制运作市场。

现代化的股份公司,就是由荷兰人发明的。起初,荷兰东印度公司没有分红,而是按赢利情况分配股东货物。有人要变现,这很自然,便将股票出售了,形成了自发的交易方式。

到了1608年,股票交易的合法性被确认,在阿姆斯特丹出现了世界上第一家证券交易所。人们将资本主义理想,寄托在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上,同时,也将人性的贪婪押注在了这支股票上,理想与贪婪一起推动股价上涨。

从17世纪初到世纪末,炒股成了荷兰人的日常生活,钱多者买股票,钱少者买股票期货,机会像太阳一样,在交易所里,每天升起又降落。让我们行走在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的大街小巷上,你会发现,总有人在你身旁吵吵嚷嚷。去问一下吧,他们究竟怎么了?原来又在谈论股价。

就这样,那些17世纪的荷兰人,他们不光是共和国的公民,还是东印度公司的股民,他们以对股票的无限希望,推动着东印度公司海外扩张。徐继畬发现,欧人跨洋而来,皆以商贾为本业,而荷兰人更是“专务于此”。

荷兰人到中国来,要绕大圈子,但他们同中国人做生意,却直来直去,从来不向明朝进贡,不搞“朝贡”贸易。

他们直接把战船开来,宣布对他们所在海域进行统治,所有过往船只都必须得到他们允许,否则就被他们攻击。对此,他们理直气壮,毫不含糊,因为国会授予他们这样的权力。

连朝贡都不懂,还来中国贸易?他们一来,就被明朝驱逐。可他们又岂是好惹的?你驱逐他们,他们就抢劫你。从此,凡在澳门至马尼拉航线上行驶的商船,都被他们劫持。

海盗行业,是无本生意,作为国家海盗,他们大获其利。东方如此多娇,西方海盗终于忍不住了,在东方海域打了两仗。于马六甲海峡,荷兰人打败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小西洋,荷兰人同英国人打了一仗,这是两个东印度公司的较量,也是共和国与王朝这两种国体的较量,结果是,英属东印度公司被打败了。

处于上升期的英国人,战败以后,就回头解决国内问题去了,革命就要来临,英国难以分身。而日益衰落下去的西班牙、葡萄牙,面对长驱直入的“海上马车夫”,再也没有力量抵御了,一任其游弋于马六甲海峡和台湾海峡之中。

当时,唯一能制约荷兰人在东方的海上霸权的,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中国,但并不是大明王朝,而是正在蓬勃兴起的中国民间海上力量——海商。

我中华历五千年而不亡,就是因为有着极其深厚的民间力量。放在四千年的王朝舞台上,历代王朝就像跑龙套一样,而民间则放出永恒的光芒!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刘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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