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满腔悲愤地走进河东厂,他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到处苍白一片,人们像幽魂一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陈占豪和林少中坐在张先生那张办公桌后面,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林少华。陈占豪已经从林少中那里知道了林少华今天请假去医院了,不过他仍然觉得林少华是以生病为由向他抗议,向他示威。
林少华目视前方,迈着大步向自己办公桌走去,好像陈占豪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瞥见陈占豪和林少中正嘀咕着什么,估计是在嘀咕自己。
他俩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林少华心头火起,陈占豪,你整天大呼小叫,今天也要让你听听老子的声音。
想到这里,林少华“噌”的一下站起来,他走到小车间门口,冲里面大吼一声:“简天俊,你给我出来!”这一嗓子有如狮子吼,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占豪没准备,被林少华的吼声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林少华可以感觉到陈占豪的目光,但他根本不在乎,他就是要做给陈占豪看。
他回到座位上,打开一罐可乐,悠然地喝了一口。
简天俊从小车间里跑了出来,惊慌地问:“林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林少华手掌猛地往桌上一拍,大吼道:“简天俊,我让你这几天把所有的物料都搬到外面盘点,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做?!”
简天俊哆哆嗦嗦地说:“林先生,我实在太忙了,没顾过来。”
林少华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掌拍到铁皮桌面上,大吼:“我早就跟你说过,要么交任务,要么交问题!你既不完成任务,又不汇报问题,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天俊哆哆嗦嗦地说:“林先生,你别发火,都是我的错,我马上改正,马上做!”
林少华没理简天俊,他冲大门口叫道:“队长!”
马队长应声跑过来,“林先生,什么事?”
“马队长,从现在开始,你兼任小仓库主任,简天俊降为副主任,协助你工作。”
简天俊央求道:“林先生,原谅我最后一次,今天我连夜盘点,明天保证全部盘点完。”
林少华厉声喝道:“马队长,简天俊,马上组织盘点!”
“是!”二人答应着向小仓库跑去。
陈占豪十分吃惊,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发火,现在林少华改了规矩,让他一下子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他傻呆呆地望着林少华,用力地捻着鬓角。
林少华瞥了陈占豪一眼,陈占豪这副傻样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感:他妈的,陈占豪,老子不发威,你把老子当成病猫了!
忽然,林少华觉得眼前有无数颗小星星在闪,极度的疲劳感一瞬间袭遍全身,他的身体仿佛腾云驾雾,眼前的一切都在快速地旋转,他赶紧趴在办公桌上。
林少中走了过来:“少华,你怎么了?”
林少华抬起头,“没什么,有点头晕。”
“你今天上医院,医生怎么说?”林少中皱着眉头问。
“医生让我去市人民医院再做一次检查,他怀疑我得了癌症。”
“什么!癌症?!”林少中大吃一惊。
陈占豪走了过来,他问林少中:“你弟弟怎么样?”
“医生怀疑他是癌症,让他继续检查。”
陈占豪也有些惊讶,“这么严重?”
林少中问:“少华,你为什么不去检查?”
“我准备明天去。”
陈占豪说:“小林,检查后把结果给我,我让我A城的私人医生给你看一下。还有,你不要怕花钱,不管花多少钱我都给你报销。”
“嗯。”林少华点点头,陈占豪的话让他十分感动。
陈占豪对林少中说:“老林,我们回诗美厂。”
“好。”
林少中答应着跟着陈占豪往门口走去。走了一半,林少中又返回来,他神情凝重地望着弟弟说:“少华,你现在感觉到底怎么样?不行就赶快回酒店休息,不要硬撑。”
“回去一个人更难受,还不如在工厂。”
林少中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林少中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五百块港币递给弟弟:“拿着,自己买点东西吃吧。”
林少华默默地接过大哥的钱,心里一阵发酸,他明白大哥的意思:时间不多了,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那天下午,林少华提前回到酒店。
他躺在床上浑身极度疲乏,一点劲儿也没有,好像生命力已经耗尽。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刚闭上眼睛就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他的身体好像在急速下坠,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用力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四周,四周静悄悄的,雪白的墙壁让他害怕,他害怕自己就这样孤独地死去。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帘全部拉开,午后灿烂的阳光立刻洒满房间。
林少华住在十七层,周围的景色尽在眼前: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像一串串蚂蚁在人行道上移动;大道两旁种着巨大的榕树,墨绿色的榕树冠像两排看不到尽头的遮阳棚,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林少华贪婪地望着窗外,来了这么久,他这是第一次站在窗前欣赏窗外的景色,这些以前从未在意的东西,现在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值得留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吻大地的冲动,是大地养育了他,那里也将是他的归宿。他忽然非常羡慕一切忙忙碌碌的生命,包括那些静静开放的花朵和默默生长的小草,是它们给予世界灿烂的色彩,是它们让世界充满了生机。他顿悟了,原来生命的意义就是忙忙碌碌平平静静地活着,平安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此时有两句话在林少华脑海里转来转去:“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另一句是“世界是荒谬的”。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空虚和荒谬的吗?如果一切都是荒谬的、虚空的,那么人来到世上就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让林少华十分恐慌,他忽然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一样问自己:“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林少华想起了鲁迅的回答:也许有罢。
“那么我死后我的灵魂将在哪里存在呢?”林少华问自己。林少华忽然想起了外婆,外婆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活在他的心里,这就是说只要我活着,外婆就和我活在一起。对,人死后一定活在亲朋好友的心里,只要亲朋好友活着,他们爱的人就不会死。
这时林少华耳边响起了父亲的话:“爱是人生最重大的意义,人的一生可以说就是由三段爱组成:第一段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第二段爱是夫妻之间的爱;第三段爱是子女对父母反哺之爱。人由父母的爱而生,在夫妻恩爱中走向晚年,最后在子女的守护下离去。所以,爱是人生活下去的原因和理由。”
林少华由爱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妻子和女儿,想到了大哥,想到了自己朋友和同学,还想到了阿芳,他忽然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了,不那么恐惧了,他有了求生的欲望,对死亡也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
第二天林少华去了中山医院。
他躺在病床上,医生往他上臂血管里注射了一管药剂,他立刻感觉药剂以极快的速度流入他的心脏,心脏突然巨烈收缩,仿佛停止了跳动,他眼睛惊恐地瞪着,嘴巴大张,好像看见了鬼一样。这种难受的感觉几秒钟就过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又恢复了正常,接着他被送进CT机里。
检查很快就结束了。
林少华走出CT室,在外面的休息室坐下来等片子。
这时,休息室走进三个人:一个老医生,一个头发花白身穿蓝色中山装的老者,老者身旁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从老医生和中年人对老者毕恭毕敬的样子看,这位老者肯定是一位级别不低的老干部。
很快CT室的门打开了,大夫把老者迎进CT室。老医生和中年人在林少华身边坐了下来,他们谈起了老者的病情。
中年人问:“周大夫,你看梁老的情况严重么?上级很关心他的健康。”
周大夫说:“现在还很难说,要等CT片子出来看了再说。”
“周大夫,您是全国著名的肿瘤专家,如果您有了判断一定要如实告诉我,以便我向上级及时汇报。”
周大夫点点头:“吴秘书,我知道梁老生命的重要性,请放心,有了结果我一定如实相告。”
过了一会儿,梁老从CT室出来了,他坐到了周大夫身边。
这时,林少华的CT片子出来了。
林少华问给他拍CT的大夫:“大夫,我的病严重么?”
CT大夫摇摇头,“肝上有两个血管瘤,具体什么性质我说不好,要去问给你看病的大夫。”说到这里CT大夫看见了周大夫,他向周大夫的方向努努嘴,小声对林少华小声说:“年轻人,你找他试试,他是著名的肝胆道专家。”
林少华点点头,他有些犹豫,担心周大夫拒绝,转念一想他下了决心,事关生死,绝不能犹豫,必须试一试。
林少华鼓起勇气走到周大夫面前,双手捧着CT片对周大夫说:“大夫,这是我的CT片,您帮我看看吧,给我看病的大夫说我得了肝癌。”
周大夫并未多问,他接过CT片子起身走到窗前,对着阳光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把片子还给林少华:“小伙子,放心吧,我肯定你不是癌症。”
“真的!”林少华兴奋地跳了起来。
周大夫微笑着点点头:“真的,相信我!”
“我肝上的两个瘤子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血管瘤,没关系。”
“血管瘤危险吗,大夫?”
“没什么问题,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去商店买一块猪肝,大多数猪肝上都有血管瘤。”
林少华又递上血液检测报告,“大夫,为什么我所有的检验指标都不正常。”
周大夫接过检验报告看了一下说:“确实不正常。不过,这种状况可能是过于疲劳的结果,或者你周围的环境太差。最近新城阴雨绵绵,很容易出现瘟疫,回去看看你周围有没有死猫死狗之类的东西。总之,我可以肯定你没得癌症。”
说完周大夫把血液检查报告还给林少华。
林少华接过报告,深深地向周大夫鞠了一躬,“谢谢大夫!”说完他兴奋地跑出休息室。
林少华高兴极了,他不停地跑,跑出了医院,沿着医院门前人行道一直往前跑。大约跑了一站地,终于感到有些累了,他停了下来。天很热,身上出了很多汗,他倚在一棵榕树上用手背擦了把脸上的汗,然后用CT片不断地扇风。
这几天他的心头好像压了块大石头,现在这块石头终于被搬掉了,他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
他突然有了饥饿感,四下一望,不远处有家大排挡。他走进排挡,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然后要了一盘葱姜炒蟹块、一条清蒸桂鱼、一盘剁椒鱼头、一盘青菜、一盘炒牛河、两瓶啤酒。
这些天他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总觉得自己要死了。现在好了,没事啦!他要好好庆祝一下,庆祝自己的新生!
他打开啤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端起啤酒杯,一口气把杯中酒喝干。一杯酒下肚,浑身的燥热一扫而光,接着他感到有点飘飘然,像神仙一样。此刻,他感觉到无比的幸福。人生的意义就是追求幸福,而幸福竟然如此的简单:可以继续活下去,并且有一桌美味佳肴。要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更好啦。他感到一丝孤独,偌大个新城,此刻只有自己一人独饮,他想起了阿芳,他好想和阿芳在一起共享新生的快乐。
忽然几句歪诗跳进了他的脑海,他轻声吟诵起来:“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吟罢,他觉得心情舒畅胃口大开,望着满桌喜欢的菜肴,他拿起筷子独自享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