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當下作家的收入，特別是半數以上被徵收了稅金的作家的收入，在今天，購買美術品，對他們來說基本上是天方夜譚。現存的畫家的作品，想要的多半買不起。一流的古代美術和西方名畫的價值，和我能籌措到的資金相差兩個數量級。當有人把我說得好像真是在收藏美術品時，我感到羞恥抑或憤慨。很少會有美術商出於好意而讓我有幸邂逅名作，我只能止步於觀賞。」
——川端康成
關於川端康成，中國讀者已經較為熟悉了。這位日本現代著名作家，一九六八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七二年自殺，終年七十三歲。他的代表作有《雪國》《古都》《千隻鶴》和《伊豆的舞女》等。川端不僅是作家，而且是文物收藏家（日本國寶級藏品就有三幅），在文物鑑賞方面，尤其對繪畫和陶瓷藝術亦獨具慧眼。
對川端康成而言，和中意的藝術品比起來，金錢根本不值一提。當川端康成得知自己獲得了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立馬毫不猶豫地買下7000萬日元的富岡鐵齋的屏風，接著以1000萬日元買了大和時代陪葬俑的頭，前後花了近億日元的藝術品，而諾貝爾獎獎金只有2000萬日元——他很清楚這點。
後來，川端康成為了買一個大和時期的素燒陶俑——埴輪少女頭像，變賣了珍藏的宋代汝窯洗，放到現在，根本是無法用金錢估量的價值。雖然有些可惜，但是川端先生對藝術的熱愛仍令人欽佩，只關注藝術品帶來的美的感動，而不去衡量利益得失。
| 汝窯青瓷盤 北宋時期 川端康成舊藏
超額購藏心愛的作品並非新鮮事，不可思議的是川端康成審美的眼。
「那可是汝窯洗啊！」朋友曾感慨道。且據記載這枚是日本存世唯一的汝窯洗，價值連城。不論當時繩文土偶是否抵得上一枚北宋汝窯的價值，川端確實做出了個性的選擇。
| 與繩紋土偶 1969年 Youseuf Karsh攝
「美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覆陶冶的。」
川端康成日常與古美術形影不離：
寫作使用的文幾是徘人蕪村題字的遺品。几上放置羅丹的雕塑、李朝時期的筆筒和水滴、江戶時期志野筒杯、一枚鎌倉時期三股杵。
茶室春日懸掛一休禪師的墨跡，冬日便換上浦上玉堂的《凍雲篩雪圖》。
好友來訪，若是如安田靫彥這樣的明眼人，川端康成必小心翼翼地在文几上展開池大雅與與蕪村合作的《十便十宜貼》……
川端康成看盡人間悲涼，對人生抱持著如朝露浮萍般的覺悟。唯有對古典之愛能夠牽動著創造之筆，超越生死迫在眉睫之殘酷命運。
| 在一休作品《心》前 1969年 Youseuf Karsh攝
「僅僅感動於至高之美。這不就是人生意味嗎？無須知識，無須話語。」
萬幸能與古典之美親密邂逅，哪怕只是短暫寄存，也堪稱奇蹟般的恩賜。
它們曾給於孤獨者慰籍、點亮探索之道路。
川端康成對美的執著追求彷彿也在提醒著我們：雖然個體生命是短暫的，並最終會歸於虛無，但正因為虛無，才更應該關注當下，更應該去感受美、抓住美。
| 觀看與榭蕪村文幾 1967年 Youseuf Karsh攝
| 川端康成與安田靫彥 林彥忠攝
川端先生於書畫古董深有造詣。去川端家，每見東京有名的古董商頻繁出入。每見到一個新帶去的古董，先生便與之定睛對視一個小時之久。照片拍攝的是川端先生去安田靫彥府上訪問時的情景。至於兩人的交集，那可是非同一般，只斷續聽得靜而又靜的交談聲，氣氛安謐至極，以致懷疑這個世上居然有這樣的世界。
| 《十便十宜圖》之《釣便》《眺便》池大雅筆 川端康成舊藏
一九四八年（安田六十四歲，川端四十九歲）
一月安田允諾為新潮社《川端康成全集》畫十六幅封面畫。
三月川端訪問位於大磯的安田家，攜來前年十月入手的《十便十宜圖》。
川端康成氏向小生出示十便十宜。特意自己背來。得以在光朗處細看。畫風委實工穩沉實。可因此帖感受大雅（注1）的真面目。細字尤為工緻。蕪村 （注2）之作，就其本人而言已十分可觀，但二者無法相比。
安田靫彥日記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 《十便十宜圖》封面
我也在入手的《十便十宜》引導下有緣看了池大雅其後的繪畫，並有幸購得若干，因之得以親近大雅的書畫。大雅的畫每每使我鬱悶、封閉、消沉、愁苦的心情豁然開朗，給我以溫柔的慰藉。大雅這樣的畫風想必是其人格使然。
——川端康成
| 眺便
這冊頁我給許多人看過，參加過許多畫展。而從九州送來我家時，文人畫商高橋一雄氏在當年長時間火車途中，既沒置於座位，又沒放上行李架，一直抱在自己膝頭——那種對於古美術的虔誠，讓我絕難忘記，每每為保存與公開的平衡舉棋不定。
——川端康成
| 宜秋 《十宜圖》 與謝蕪村 一七七一年
《宜秋》在十圖中最為端莊典雅。安謐、純淨、落落大方。大樹的紅葉之色統領畫面，感覺華麗。樹幹、岩石、院牆、房頂、山體也大體淡淡塗以同一色調，充溢著秋日氣息。纖細的竹叢平添溫情。遠山的妙影也無損諧調。
——川端康成
| 宜風
即使一件美術品，也常常成為美的啟示，成為的開眼之作。
——川端康成
| 《凍雪篩雲圖》浦上玉堂筆 川端康成舊藏
| 《夢記斷簡》明惠上人筆 川端康成舊藏
繁星閃耀要比獨星發光美得多，不過，對我來說，第一次看見的一顆星最美。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與發現》
|《李朝民畫》川端康成舊藏
| 《松圖》尾形光琳筆 川端康成舊藏
| 《楓圖》《夕顏》尾形乾山筆 川端康成舊藏
同我想寫的古人有相關的物品，近年來作為出售的古美術品不斷出現在眼前。看來，以前動了想寫的念頭——僅此一點就到底並非無緣，值得慶幸。明惠上人的「夢記」斷簡和義尚歌切（這個不確定）等，從書房壁櫥中拿出來一看，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切感。（中略）將明惠上人寫進小說時，若將明惠上人的書法掛在壁龕裡注視其筆勢，總會有什麼作用於作品吧？
——川端康成
| 《俳畫贊》小林一茶筆 川端康成舊藏
| 《俳畫贊》富岡鐵齋筆 川端康成舊藏
風雅，就是發現存在的美，感覺已經發現的美。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與發現》
| 《女人手》羅丹 川端康成舊藏
| 《素描女人像》雷諾阿 川端康成舊藏
壹切藝術都無非是人們走向成熟的道路。
——川端康成
| 《素描女人像》畢卡索繪 川端康成舊藏
存在著畢卡索那樣的強者，首先就是個不可思議的造化失誤。不過，即使事關畢卡索，若帶著「預備性知識」鄭重其事地翻閱畫集，也會感嘆此人到底與眾不同。
而若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十分天真地、啪啪啦啦快速翻動畫頁，難免覺得索然無味。
心想無非是一個人的畫嘛，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川端康成
| 《茶壺一組》青木木米制 川端康成舊藏
| 《犍陀羅白泥佛首》川端康成舊藏
| 與鎌倉聖德太子立像
| 安田靫彥 1969年 藤本四八攝
安田靫彥先生格調高雅、清香四溢的畫作，無須我輩贅言。已屆八十六歲高齡的現在仍有如此出類拔萃的創作，日本美的一個典型因之得以確立。……也就是說，先生身上的日本、東方傳統，使得先生的繪畫顯得溫潤平和而清幽爽淨，溫暖和淨化著觀眾的心。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的古美術探索之路上，安田靫彥稱得上知己、稀有的明眼人。
作為聞名的畫家，安田靫彥認為「品位」是創造之生命所在。
他將古美術視為古典的調色盤。在收藏的挑選上自然也是極為嚴苛的。
川端康成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幅良寬上人的二字書法橫幅「恁麼」。一如既往於收藏盒內鄭重落款。
安田靫彥也有此習慣。其卓絕眼力被藏界盛讚為教科書式的模範。乃至後來竟陸陸續續出現偽造的靫彥鑑定箱書。
川端曾攜良寬墨跡求證於安田靫彥，後者沉默不語。
| 《恁麼》良寬筆 川端康成舊藏
昭和「良寬熱」的年代裡，偽造良寬者甚多。
據說無論多麼高明的偽作在真跡面前都會露出馬腳、無處藏身。
安田靫彥只好將自己收藏的良寬悉數取出作參考，竟陸陸續續竟達百副之多。 最後「恁麼」究竟是否乃上人真跡，在驚歎不斷中成了懸案一樁。
| 安田靫彥與良寬墨跡《無我》
安田靫彥也不盡是收藏良寬。
他堅定認為良寬保任了真正的日本，乃「和之美」的果實。
年輕時受岡倉天心影響，安田將唐宋繪畫置於極境，不斷臨摹演習。
晚年勤加練習書法卻總不得入處，由此良寬的作品及精神走進了他的視野。
尤其在美軍空襲後，安田靫彥誓要保存好良寬精神。
| 《良寬的五合庵》安田靫彥筆
| 《良寬像》安田靫彥筆
自五十八歲起，安田靫彥不停地臨摹良寬、繪製良寬像。
所以不論是為川端康成繪製的插圖，還是歷史題材的創作，安田靫彥已然與良寬精神形影不離了。
也正是如此執著的情懷與責任感，牽繫著川端康成與安田靫彥之間的友誼。
一如川端在《天授之子》中寫道：
「我的生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要為日本的美之傳統活下去。」
| 大磯安田靫彥舊宅邸
川端康成與安田靫彥在古美術的收藏中，常有中國的影子。
處於老境的川端康成，壁龕常懸掛金農的《墨梅圖》。
尤其在一九六八年前後，諾貝爾文學獎光環襲來、各地上演殘酷的政治鬥爭以及三島的自殺。川端康成預感到前所未有的責任與憔悴，直到最後不得不服用安眠藥才可入睡。
在幽暗寒冷的夜裡，金農筆下老樹復精神、開滿燦爛的梅花。
愛花人川端康成曾凝視這繁枝密萼，疲憊的心力能否得到一絲安息？
| 《墨梅圖》金農筆 川端康成舊藏
與川端康成頗具個性的收藏觀念不同。
安田靫彥作為歷史題材的畫家，收藏不僅視域廣博且追求脈絡完整。
「純淨」、「古雅」乃安田靫彥擇物的重要因素。
比起熱愛青銅器的川端康成， 安田靫彥更喜歡六朝時期陶俑，宋元清雅的陶瓷。
| 《持箕少女傭》六朝時期 安田靫彥舊藏
「越偉大的藝術越有很多秘密。通過幾把鑰匙依次打開，喚醒我們心中的東西。古典絕未死去，而是與我們同在，並示教我們。」
繼岡倉天心之後，安田靫彥筆耕不輟，有所擔當。
| 創作中的安田靫彥 1967年
| 《夢殿》安田靫彥筆
倉天心這樣說過：
「美術史研究不能止於記述過去，而必須成為創造未來美術的根基，成為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橋樑而將其結合起來 ― 吾人責任重大。」
我們還必須作為作家培養足夠的鑑賞力以充分理解古代的美術。
——安田靫彥
| 《蘭石畫贊》玉畹澗芳筆 安田靫彥舊藏
| 《圓覺經二行》一山一寧筆 安田靫彥舊藏
| 《繪因果經》傳空海筆 安田靫彥舊藏
從收藏至創作，二人在對古美術的追逐下，共有著一顆對古典命運的守護心意。
那是一個默然相許、安忍寂靜的世界。
| 《悠然》良寬筆 安田靫彥舊藏
| 《狗子》俵屋宗達筆 安田靫彥舊藏
| 《枝（月見）豆》俵屋宗達筆 安田靫彥舊藏
| 《兔花扇面》尾形光琳筆 安田靫彥舊藏
「我去散散步。」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傍晚，川端康成靜靜地告別家人，獨自赴往黃泉。
川端康成離世前六天曾致信給安田靫彥 ——— 一封墨色枯槁、字跡顫抖的文稿。
當全世界推測、揣摩川端康成為何而自殺時，川端康成身邊的良友皆保持緘默。
終於有一天，畫家東山魁夷打破了僵局：
「人們談論、困惑於先生的死。但若想到先生大的生，吾寧願將先生的死看作安息……」
| 《深奧幽玄》川端康成筆
| 《佛界易入魔界難入》川端康成筆
| 《雪國抄》川端康成筆
那一日，安田靫彥將珍藏的良寬取出，呈於川端康成眼前。
上人令人感動的名作悉數展開，例草菴詩、愛語、次來韻、題峨眉山下橋等等。
川端康成尤其欣賞其中一件墨跡。
確切地說，是上人遺留的一封手信：
一八二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大地震襲擊越後。房屋全毀，死傷慘重。
良寬倖免餘難，致信山田杜臯：
地震非同小可。野僧草菴平安無事。所幸親屬健在。
突然之災，慘不忍睹，心中悽然。
遇災難時遇災難便是。
當死之際，死去為佳。
此乃避災妙法。
| 《地震訊息》良寬筆 安田靫彥舊藏
《十便十宜圖》：作品以池大雅和與謝蕪村的竟作而聞名。大雅畫《十便圖》，蕪村畫《十宜圖》。受尾張素封家之託創作於一七七一年。內容基於明末清初的文人、劇作家李笠翁的詩 作。十便詩描寫山居生活之便，十宜詩描寫季節、時間、天氣之變帶來的樂趣。
大雅：池大雅（一七二三至一七七六），江戶中期南畫家。《十便圖》為其代表作。
蕪村：與謝蕪村（一七一六至一七八三），江戶中期俳人、畫家。
部分圖文來源｜化簡藝術
編輯丨藝術野瘋狂
排版丨崔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