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場名為 “新陳代謝”(Metabolism)的建築運動成為建築界討論的焦點,這場運動旨在探索城市建築如何像居住在城市中的人體一樣成長和變化。

雖然這場運動在其鼎盛時期僅產生了幾座建築,但其雄心和科幻式的概念至今仍與日本最當代的建築作品交織在一起。

二戰後的日本,一切都在發生變化。

大規模的移民現象、從廢墟中崛起的新城市以及爆炸性的經濟發展都是彼時日本景象的一部分。未來的到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而建築卻無法與之保持同步。

新陳代謝學派由此誕生,它”是一群年輕建築師對一成不變、近來飽受摧殘的城市做出的建築回應,是快速發展的社會對變革的新承諾。」

新陳代謝運動於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在日本興起,四位年輕建築師菊竹清訓、黑川紀章、楨文彥和評論家川添登是團體的主要成員,他們都深受自己的教授、日本建築師丹下健三的影響。他們的主要想法是將建築作為潛在變革的工具,重新思考社會,推測建築如何變化、成長和進化。

= 從左至右依次是:菊竹清訓、淺田彰、川添登、黑川紀章 =

受”新陳代謝”一詞的啟發,小組找到了一種解決日本社會城市問題的有意義的方法,這也是他們實現建築理想的關鍵所在。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新陳代謝一詞解釋了生物體內發生的化學反應,以及細胞如何適應和移動以維持生命。新陳代謝是生物生長的規律,但同時,這個詞的日語原意也帶有精神層面的含義,接近佛教的 “無常 “概念,即更新、替換和再生的意思。

「新陳代謝”的兩個含義,即生物和精神,都是集體設計的參考框架,也是向基於自然生命循環的建築邁進的一步。舊的城市已經過時,需要建立一個新的大都市系統,東京的未來是有機的、變化的東京。在這裡,能源、資源與生態系統之間的相互交換成為基本要素,建築可以像細胞一樣運作,也可以像植被一樣生長,這些都是規劃中不可或缺的因素。

在60年代的日本,新興技術使這一夢想成為可能,不斷發展的建築能力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可行。汽車、飛機、鋼鐵、混凝土都是世界性革命的一部分,對於建築來說,整合這些新元素只是時間問題。

= 菊竹清訓的草圖 =

= 菊竹清訓的草圖 =

在《METABOLISM 1960:新城市主義提案》一書中,他們概述了自己想要創造的城市:城市的各個部分可以生長、變化和消亡,而整體則繼續生存——

「新陳代謝是這個團體的名稱,其中的每個成員都通過自己的具體設計和插圖對我們即將到來的世界提出了進一步的理論。我們將人類社會視為一個生命過程,從原子到星雲的持續發展。我們之所以使用”新陳代謝”這樣一個生物詞彙,是因為我們認為設計和技術應該是人類社會的一種表徵,我們不會把新陳代謝當作一個自然過程,而是通過我們的建議來鼓勵社會的積極新陳代謝發展”。

計劃是建立具有可互換活動部件的公共和住宅建築,這些部件就像細胞一樣,可以進化或 “死亡”(被移除),以適應城市景觀的起伏和居民的需求。

毫無疑問,這是對二戰後日本面臨的一些挑戰的創造性解決方案。從字面意義和象徵意義上的廢墟中走出來,這場運動正值日本經濟飛速發展之時,隨著大量人口開始遷入城市,日本成為當時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城市人口暴增催生了對新建築思維的需求。

· 什麼是新陳代謝建築?

新陳代謝主義者必須面對的一個制約因素是物理學。他們知道,完全移動的城市是不可能的。建築物的重量和穩定性是保持其直立的必要條件,這意味著要有堅固的結構,他們做出的決定標誌著他們設計願望背後的邏輯:把能移動的和不能移動的分開。

當我們現在去看他們的項目時,會發現一些模式。他們的設計風格類似於一棵樹的概念,就像樹幹和樹葉之間的關係:由木頭組成的持久結構容納著樹葉般的較小且易腐爛的單元,他們的大多數建築都採用了這種邏輯。

“巨型結構”的概念也有助於解釋他們的想法,如果說大量細小的剛性結構是一個難題,那為什麼不為整個城市建造一個巨大的框架呢?這種做法繞開了主要問題,最重要的是,給了小組他們想要的所有靈活性。

有了已經搭建好的持久結構,重點就變成了可以連接和拆卸的東西。

由於新陳代謝的夢想耗資巨大,他們花了一部分時間,僅靠紙上談兵來發展他們的想法,幾年後,他們才有機會實現自己的項目,這些未建成的建築詮釋了有機建築的核心價值。

菊竹清訓在1960年提出的理論項目 “海洋城市”(Marine City)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出於對土地稀缺、海洋殖民和生物建築新方式的擔憂,菊竹提議建造一個人工島,在那裡建立一個可自我維持、靈活且獨立於國家的大都市。在這個新的人類社區裡,土地可以根據人類的需要而生長。

海洋城不僅僅是一個島嶼,它還是一個全新的社會和生活生態系統,住宅則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模型和草圖向我們展示了他為之設想的規劃,這個項目有些詼諧,有房屋甚至可以附著在一座300米高的住宅摩天大樓上。

為了實現插接系統,塔樓有兩個重要組成部分。首先是一個由混凝土製成的圓柱形核心筒,除了具有物理穩定性外,還能滿足現代房屋的所有基本需求,電力、冷凝水、飲用水。換句話說,這就是一個塔形母板。

其次,預製的住宅艙插在其上。計劃這些裝置的使用壽命為50年,然後必須更換。由於結構是設計的長壽元素,住宅模組是一次性的,可以毫不費力地移動,只需將它們拆卸下來即可。

1975年,在這個項目公開數年後,菊竹終於有機會將其實現。關於海洋生物和海洋技術的世界博覽會——沖繩海洋博覽會邀請菊竹設計博覽會的中心展館,他以 “海洋城 “項目為藍本,建造了一座可漂浮、自給自足的半潛式人工島。1993年,隨著遊客的減少,展館被關閉,最終於2000年拆除。

海洋城不僅是菊竹夢想的一個重要標誌,也是新陳代謝本身的一個重要標誌。它闡釋了設計小組的設計意圖。同時,它也是巨型結構插接式單元系統的典範,這種設計風格是新陳代謝大多數項目的特徵。在接下來的幾年中,這種系統不斷重複和完善,直到最終版本的誕生。

新陳代謝有太多我們想要討論的高光時刻。從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到未來主義的裝置,再到激進的平面設計宣言,他們以最生動的方式發展自己的想法。

今天要重點介紹這場激進運動中我個人最喜歡的三個時刻。

01. 70年大阪世博會

01.  70年大阪世博會

1970年在大阪府舉辦的世界博覽會,也是日本首次舉辦的博覽會。它是一個規模宏大的國際展覽,展示了各國在建築、技術和經濟發展方面取得的成就。活動以 “人類進步與和諧 “為主題,旨在展示新技術的前景,以實現世界的和平與穩定。

博覽會的總體規劃委託給了日本當代建築界的傑出人物丹下健三,丹下與包括新陳代謝代表在內的其他12位建築師一起,設計並組織了博覽會的若干元素。

大阪成了新陳代謝的樂園,是檢驗他們對未來、設備和有機發展的想法的空地。結果讓人大吃一驚,太空時代的裝置讓街道變得充滿生機,色彩充斥著整個330公頃的園區。

建造的奇蹟預示著未來即將到來。

作為博覽會的核心部分,設計師們構思了一個全球各地的人們可以互動和社交的場所,他們將其命名為 “符號區”(Symbol Zone),這是一個由巨大的金屬框架屋頂覆蓋的大型廣場。

廣場中央是岡本太郎創作的不朽雕塑太陽之塔(Tower of Sun),塔高70米,表現了太陽在不同季節的不同面貌。

這次活動參與者有6400多萬人,77個國家應邀參加,取得了圓滿成功。除了日本設計的裝置外,其他國家也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展館,而且都沒有讓人失望。

02. 黑川的實踐

02.  黑川的實踐

在大阪世博會舉辦的同一年,新陳代謝組織的創始人黑川紀章決定出版一本書,回顧他們小組的階段性成果。《黑川紀章的作品:膠囊, 新陳代謝, 空間框架, 變形》一書於1970年出版,書中收錄了有關70世博會場館建設、他的早期作品和有機建築方法的文獻。

從本質上講,這本書是一本視覺剪貼簿,由二戰後日本平面設計新浪潮的奠基人粟津潔(Kiyoshi Awazu)設計。他也是新陳代謝團體的知名人士,曾與他們合作,為其設計了徽標,併為1960年發表的宣言設計了視覺效果。

《黑川紀章的作品》是一種試驗。在這幅27釐米x37釐米的作品中,你可以找到兩個元素,一個是同樣由粟津潔設計的關於膠囊的橙紅色海報,另一個是由著名前衛音樂家一柳慧製作的名為 “生活空間音樂 “的7英寸黑膠唱片。

最初,這張專輯是70世博會太陽塔音樂會的一部分,聽起來像是未來十年的家庭生活音樂。

在文字內容方面,這本書表達了黑川對建築有機生長的看法。他對”膠囊”和預製住宅形式,以及住宅、單元和人體之間的新型共生關係很感興趣。在本書中,他進一步闡述了這一觀點:

「膠囊是半機械建築,人、機器和空間構建了一個超越對抗的新有機體。正如人類裝備了人造的內部器官,成為一個既非機器也非人類的新物種,膠囊也超越了人和設備。」

這些想法奠定了他的下一步,也是我們將要在新陳代謝記憶中留住的最後時刻:實現他的夢想,建造中銀膠囊塔。

03. 中銀膠囊塔

03.  中銀膠囊塔

世界線終於收束,我們來到了成也膠囊塔敗也膠囊塔的黑川代表作。如今,為 “新陳代謝”集體採取的所有干預措施都已消失,大阪世博70和 菊竹設計的場館都已拆除,中銀膠囊塔曾經一度作為唯一的倖存者成為新陳代謝的活化石,可惜最後還是拆除了。

中銀膠囊塔是日本東京的一座住宅大樓,建於1972年,目標群體是需要在一週內安家的工薪族。這座建築由黑川紀章設計,是他們最接近實現夢想的地方,這座塔由140個居住膠囊組成,膠囊插在兩個相互連接的混凝土核心筒上。

這些 “膠囊 “是用預製鋼部件設計的,既相同又緊湊。由於這些單元的尺寸為2.5米乘4.0米,因此每一釐米都很重要,要滿足所有基本需求:浴室、空調系統、儲藏空間、一張床和一個桌面。這種結構可以將太空艙固定在一個堅固的框架上,它們可以更換,使用壽命長達30年。

每個單元都是,或者說曾經是一個配備齊全的小公寓,它並不是一個寬敞、溫馨的休閒場所,但這些房間以略帶烏托邦色彩的方式被創造出來,成為城市生活的機器:實用、充滿未來感,最重要的是靈活。

雖然最初的想法是用更新的膠囊來替代這些膠囊,但從未實現。

2007年,80%的居民投票贊成更換新的建築,對此,黑川提出了用新單元翻新的建議,但隨著2007年黑川的去世和2008年的經濟衰退,翻新的事也不了了之,直至最後窮途末路真的被拆除。

雖然中銀膠囊塔就像一堆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的滾筒洗衣機,對於當時的東京來說可能過於前衛,但它確實代表了人們對一個從未建成的烏托邦的記憶,是戰後日本實驗性建築的一個罕見的物化範例。

新陳代謝建築在那個年代可能顯得有些過於未來主義,因此從未發揮出全部潛力。山梨新聞和廣播中心的房間空隙後來被用作花園露台,而中銀膠囊塔一直到被拆都從未增建新的公寓,但它們永遠地改變了日本建築的進程。

這場運動想要回答的問題與今天日本建築師思考的問題如出一轍:如何制定經濟的解決方案,以確保可持續發展,以及如何管理不斷擴張的城市,這些問題仍然可以從 “新陳代謝”的角度來考慮。

可以說,東京的 “鰻魚巢住宅 “潮流:小而窄的編織房屋,也許是一種新陳代謝理論的倒退。與其說它們的誕生是為了與城市共同成長,倒不如說它們是在城市的隱蔽縫隙中苟延殘喘,努力適應有限的可用空間。

= 中銀膠囊塔廣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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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許多設想中的建築如今已不復存在,但新陳代謝的理念仍在不斷地被重新利用、重新發明和重新創造,以適應現代日本建築的規劃。

新陳代謝學派蘊含著一個你一眼就能看到的更大的故事,一個隱藏在過度城市化裡的東京的故事。它或許恰逢其時,在世界建築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或許生不逢時,理論的發散與技術的不成熟讓這個充滿創造性的新思想嚴重偏科,沒法通過時代淘汰的考試,但它仍然是科技與人類生活的宣言,在故事的結尾回到起點,且永遠成為了一個關於未來和變革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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