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首例治癒!不明原因全身怪痛 10 年,中國專家:不但能治好,還給你做個新藥
本文作者:雲也
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兒童風溼科鄭雯潔主任看著病歷:眼前表情怯生生的,走路慢慢地、一跛一跛的思思,已經 11 歲了。
但瘦小的她,看上去像個六七歲的孩子。
思思(右)治療前與同齡人對比
從學會走路起,思思就在忍受無盡的疼痛——反反覆覆無休無止的關節腫痛,讓她不僅不能跑步,連起身、走路都非常困難。
雖然病情嚴重也罕見,但鄭主任頭疼的並不是診斷。
「臨床上並不難確診。但棘手的是,有了臨床診斷也不能治好她,她依然要忍受這種折磨。」
有臨床診斷,卻找不到真正病因?
根據思思的症狀:隱性多部位骨骼疼痛和侷限性壓痛,疼痛夜間加劇;病灶局部有腫脹和發熱,但是體格檢查並無明顯的陽性特徵……
從核磁共振的檢查結果看,思思的多個關節出現炎症和破壞,驗血報告也表明血清中存在較高水平的炎症因子。
尤其是 10 年來反覆發作,新的病灶可能發生在原病灶的部位,也有新發的,伴隨有低熱、體重減輕。鄭主任很快據此,給思思下了臨床診斷:
慢性複發性多灶性骨髓炎(Chronic recurrent multifocal osteomyelitis,CRMO)。
炎症通常是機體在遇到感染的風險下觸發的免疫保護。但自身炎症性疾病由於患者自身的基因發生了突變,導致在沒有感染的情況下,免疫系統自動激活,自發產生了炎症,有時病情十分凶險甚至危及生命。
CRMO 就是一種發生於兒童的無菌性慢性炎性疾病,主要累及骨骼。當前全球報道病例僅略多於 500 例,但一般認為本病很有可能漏診和漏報,因為大眾和學界對其認識不足、缺少經過驗證的診斷標準,同時太多國家沒有條件收集資料。
患者的病灶部位的放射學檢查結果,包括股骨遠端和脛骨近端硬化邊緣的溶骨性病變,伴有輕度骨膜反應(箭頭),股骨遠端和脛近端幹骺端病變(星號)(上圖)和橈骨遠端硬化邊緣的溶解性病變(箭頭)(下圖),引自 Wang et al., 2023, Immunity 56, 1485–1501
大量資料顯示,即使以目前最最佳化管理方案治療,該病也有半數患者殘留後遺症損害,包括慢性疼痛、骨骼畸形、肢體不等長等。軀體上遺留的畸形外觀,會對患者的精神心理產生很大影響。
臨床診斷有了,鄭主任隨即根據 CRMO 的遺傳特徵,為思思進行了遺傳測序檢查,期待能夠真正找出病因、解決根本問題。
但返回的遺傳測序陰性診斷報告,讓後續的治療一下陷入了困境——致病基因找不到,那就無法治癒。
在 CRMO 的治療上,目前國內外並沒有一致的治療標準,也缺乏隨機對照實驗的療效研究。
在沒有找到致病基因位點、對因下藥的情況下,治療 CRMO 的主要目標只能是緩解臨床症狀,治法和其他無菌炎症類疾病無異。
第一種就是非甾體抗炎藥物(NSAIDs),也就是目前 CRMO 的一線治療藥物。幾乎所有 NSAIDs,如吲哚美辛、萘普生等等,對 CRMO 患者均有療效,但同時研究表明,NSAIDs 不是累及脊椎骨或有關節炎的 CRMO 患者治療的最佳選擇——思思就是這類患者。
二磷酸鹽類,是可供選擇的另一種主要治療藥物,取其能抑制破骨細胞的骨吸收作用來保護患者的骨骼。但應用此類藥物,都是套用成骨不全症的方法來治 CRMO。
一方面,劑量、給藥間隔時間都還不明確,另一方面有文獻報道停藥 8 年之久後,在患者尿液中竟檢驗出二磷酸鹽的代謝終產物,應用此類藥物治療青少年 CRMO 的長期副作用需要更深一步的探索研究。
另外,腫瘤壞死因子-α 拮抗劑、糖皮質激素也可緩解患者的病情,但是因糖皮質激素藥理學特徵,限制了其劑量和持續時間,且青少年患者更應慎重考慮長期使用糖皮質激素治療,會給患兒生長帶來的不良副反應。
而且即便症狀緩解,CRMO 復發概率依然相當高。
思思還這麼小,就不能治好了嗎?
就因為思思反覆的症狀和找不到致病基因陷入困惑之時,鄭主任突然想到了一個「救星」:3 年前在學術會議上結識的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周青教授,他的實驗室面對這樣的「陰性病例」有著更為豐富的經驗。
思思的病情和測序報告,就這樣發送到了浙大的實驗室。
該如何給「狂飆」的免疫系統踩下剎車?
思思的基因檢測報告是陰性的,很可能就是攜帶了未知的突變基因——尚未在人類的疾病資訊庫裡「備案」。
拿到了思思的全外顯子組測序報告,周青實驗室、浙江大學良渚實驗室俞曉敏課題組聯合開展研究,根據詳盡的測序結果,對每一個出現罕見變異的位點,進行更細緻的篩查分析。
隨後團隊發現,思思的IL1R1基因上攜帶了一個新發突變。而這個位點,讓人覺得分外「面熟」。
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曾發現一種類似疾病,命名為白細胞介素-1 受體拮抗劑缺陷病(DIRA),他們在患者身上鑑定出致病基因IL1RN缺陷,並最終成功治癒。
IL-1R1與 IL-1RN 可以說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處於相同白細胞介素-1(Interleukin-1,IL-1)信號通路上,這條通路是機體調控炎症和免疫反應的關鍵之一。
IL-1 和它的受體 IL-1R1 相互作用,將會激活免疫細胞和炎症反應。而IL1RN基因編碼的 IL-1Ra 是 IL-1R1 信號通路的拮抗因子,與 IL-1α/β 競爭性結合 IL-1R1,負向調控這條炎症通路。
IL-1 信號通路(圖片由周青實驗室創作,使用需經過作者同意)
而且思思的症狀,恰與報道中的這位 DIRA 患者類似。這些資訊強烈地提示,王俊博士找到的這個 IL1R1,是藏在思思體內重要嫌犯。
為了確定這個突變的致病性,團隊裡的王宇沙博士對這個突變展開了一系列的功能研究和分析。
研究人員檢測了思思的基因突變位點並進行了一系列體外實驗研究
經歷了幾個月的探索嘗試,針對突變 IL-1R1 的體外研究終於有了發現。
如果我們把 IL-1R1 在體內驅動炎症比作開車,那麼 IL-1α/β 控制著「油門」 ,而 IL-1Ra 控制著「剎車」。
如果它踩向「油門」,炎症反應就激活;踩向「剎車」,炎症反應就抑制。
而在思思身體裡,IL-1R1 的關鍵位點 K131 發生突變,而這個位點恰好處於 IL-1R1 踩「剎車」的「腳」上——原本攜帶正電荷的賴氨酸,突變為帶負電的穀氨酸,讓電荷逆轉,踩不下「剎車」。
IL-1R1 中突變位點的正電荷屬性對其與 IL-1Ra 的相互作用至關重要
於是,只有油門沒有剎車,炎症就一路狂飆,血清中高濃度的炎症因子進一步促進了破骨細胞的分化,導致關節處的骨溶解,造成骨髓炎和多處關節炎的反覆發作。
不僅治好了,還做出了新藥
研究團隊將這種由 IL-1R1 突變導致的新型自身炎症性疾病,命名為 LIRSA(Loss of IL-1R1 Sensitivity to IL-1Ra)。
元兇確認,無疑給思思的病情帶來了轉機。
將最新研究出來的致病機制和治療方案上報後,經過多輪專家論證、醫院倫理委員會的批准和思思父母的知情同意,研究人員將靶向 IL-1β 的卡那單抗(canakinumab)注射到思思體內。
接受靶向 IL-1 治療後,思思的病情迅速好轉:
她的骨髓炎減輕了,關節腫痛明顯緩解,生活狀態和健康人無異。治療之前因膝關節疼痛而難以正常行走的她,在治療後身高也開始明顯增長。
接受卡那單抗治療後的思思各項檢測均趨於正常
但對於思思的治療,卻遠不是研究團隊的終點。
目前,有三類針對 IL-1 信號通路過度激活的治療藥物:阿那白滯素(Anakinra)、卡那單抗(Canakinumab)和利那西普(Rilonacept)。
思思使用的 Canakinumab(卡那單抗)是一種人源單克隆抗體,與人白細胞介素-1β(IL-1β)具有高親和力和選擇性結合,並通過阻斷其與受體的相互作用來中和 IL-1β 的活性。但仍然不完美的問題在於,它無法結合抑制 IL-1α。
利那西普是由 IL-1R1 和 IL-1RAP 蛋白片段改造的融合蛋白,可以像一個「陷阱」一樣捕獲「油門」——IL-1α 和 IL-1β 而發揮作用。但該藥依然並非完美,還存在問題:
野生型的 IL-1R1 不僅鎖油門,也無差別結合 IL-1Ra,影響剎車,這樣就會中和病人體內發揮抑炎作用的「剎車」,自身本來有的剎車被限制了,也就降低了抑制炎症通路的最終效果。
受 LIRSA 的啟發,研究團隊將 IL-1R1上的 K131E 突變引入利那西普,阻斷「陷阱」對於「剎車」的捕獲。
突變的致病機制和藥物作用機制示意
這一設計,讓利那西普限制自身剎車的短板被有效解決,在分子層面更為精準,對抑制 IL-1α 和 IL-1β 導致的炎症效果明顯提升。
相關論文今年已以Identification of an IL-1 receptor mutation driving autoinflammation directs IL-1-targeted drug design為題發在上Immunity(IF 32.4)。
創新設計後的藥物取名為 Rilabnacept(利來西普),一系列的體外實驗和動物實驗也證明:在同等給藥量時,相比此前已用於臨床的前述藥物,利來西普能產生更好的治療效果。
這個從一個給思思帶來病痛的基因突變裡脫胎而出的藥物,極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就能開始讓更多患者獲得有效治療。
特別緻謝:感謝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周青研究員團隊博士後 王宇沙、王俊 對本文的重要貢獻
策劃:雲也 | 監製:gyouza、carollero
題圖及插圖來源:研究團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