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486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Gerd Altmann on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在那样的年纪,很多女孩儿都做过和演员有关的梦。
我们做这样的梦,不是因为演员能挣多少钱,当时的我们并不像八零后和九零后的女孩儿一样对金钱有很清晰的概念,我们之所以多多少少都曾想象过自己是一个女演员,成为电影屏幕上或是剧院里的舞台上的一个影子,这不过是因为戏剧看起来远比生活精彩有趣,它和我们那个年龄的幻想色彩更相宜,而且,女演员看起来都很漂亮,她们似乎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今天她们是悲伤的、惹人怜爱的,明天她们又是骄傲的、冷若冰霜的,她们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欢笑,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去纵情狂饮去了……无论她们做什么,观众总是追随着她们,这大概又暗合了我们心里那个隐秘的愿望:过很多种生活,在各种可能性里头冒险,而且,不会受到责备,也没有危险。
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它甚至也不算什么梦想,只是个在我混沌无常的白日梦里飘过的诸多念头之一,既不会长久地停留在我的思绪里,也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但对我那位娇小甜美、颇似范晓萱的女友来说,它却是可以引发行动的东西。不仅她自己,我们所有人都相信她应该当明星,而她确实也已经成为我们之中的明星。她比我早熟,也比我学习勤奋,更比我了解人情世故,有时候我和她在一起,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能长得比她还高。
她常读《联合早报》。有一天,她跑到阅览室里找我,手里拿着当天那份厚厚的报纸。她双眼更加明亮了,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给我看报纸上的一条消息,那是一条只有三行的很短的广告,在招聘版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儿里,写的是关于“新加坡实践剧场”招聘男女演员的消息。我一开始没有想到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但她没让这个悬念保留多久,很快对我宣布她的想法:她准备去应聘剧场女演员。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个惊雷般的消息,我有点儿不敢相信,然后,我那人来疯的性格让我很快变得和她一样兴奋、脸红。我又把报纸从她手里抢过来仔细读了几遍,那条消息的短小、不起眼特征全部消失,变得大得不能再大。她又把报纸从我手里抢过去,越看越兴奋。最后,我们从阅览室溜到公寓面对院子的那条走廊底下,一块儿坐在平台上,把那条等同于整份报纸的重要消息反复看了几遍。我宣布我支持她的冒险。
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个巨大的冒险,我们只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女学生,每天的任务就是学英语,等着进大学,走上别人已经给我们完全铺好的道路。可是,突然,有人要去当女演员了,她要大胆地改变她的生活。而且,她不是去电视台,而是去剧院,将来她会站在舞台上,对着我们说话、表演,这太神奇了!我想到都激动不已。我自己从未进过剧院,但我知道剧院是什么,我从欧洲的小说里读到过太多关于剧院的故事了。无论如何,坐在剧院里的人和每天坐在休息室里电视机前的人是不一样的,剧院里的舞台是属于莎士比亚、易卜生这些人的……总之,如果我的朋友成了一位女演员,我也会感到无比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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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后商定,她会去面试应征,但由于她还是有点儿害怕,所以我会陪同前往,给她鼓劲儿。决定后,我们无比慎重地把报纸上的信息抄下来,主要是面试地点和时间。面试的时间是星期六上午,刚好不必耽误上课。至于那个面试的地点,我们从未听说过,因此它看起来无比遥远。商量后决定,为了避免因找路而耽误面试,我们去的时候坐出租车,这也是一个大胆的决策,因为在那之前,我们从未坐过新加坡的出租车。
我相信我的激动不比她少多少,这种激动不安有点儿类似当伴娘的激动不安。在我看来,当我的朋友即将荣升女演员之时,陪伴她的我必须也得比平常体面漂亮,这样才能显示出我的重视,才能助她一臂之力。当时这种想法当然毫无逻辑可言,但我想,这种喜悦其实折射出我的潜意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也希望走一条不同的路,我也希望有勇气去面试女演员,但我做不到,于是和我亲近的人去了,我就感到了那种她将替我实现愿望的奇特的喜悦。
在我的心里,我想必也把它当成我的一件大事。于是,我为了当好“伴娘”角色,穿上了我那件领口系飘带的白色雪纺衬衫,和一条玫瑰红的齐膝正装裙。这一套衣服是我从未穿过的,因为它太正式,我也没有机会穿。现在想起来,那身衣服像是空姐的制服,十七八岁的我,穿上这套夸张的空姐制服,一定看起来很古怪。我的朋友夸我穿得十分漂亮,当然,她也穿得十分漂亮,而且还化了淡妆,我们对对方都很满意。因为她希望我保守秘密,我们星期六一早出门的时候,编的借口是我的一位在新加坡上班的“表哥”请我们俩吃饭,否则,很难对一大早穿成这样出门做出合理的解释。
我们来到从 ITE 放学回来下车的那个车站对面的车站,等候出租车。上车以后,车子往那“遥远的”地方驶去的时候,我们俩都很紧张。
我问她:“你知道人家会面试什么吗?”
“天啊,我不知道。”她惊叫了一声,好像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
“应该就是问问题。”我赶紧安慰她说。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说:“会不会让你演一段什么?”
“天啊,要演什么呢?”她说道。
“算了,应该不会。”我赶紧说。
“我什么都不会演,我没有准备啊。”
“应该不会,如果会,他们为什么不在报纸上说清楚呢?”我假装很决断地说。
……
▲ Photo by Oberholster Venita on Pixabay
那地方确实不近,我们大约坐了二十分钟的出租车,但感觉却像是坐了更久。当出租车司机对我们说“到了”的时候,我们觉得他应该是把我们带错了地方,因为周围太安静了,街道很窄,街边有些私人的房子,似乎还有一家小学校,感觉是在一个居民区里,不像我们想象的剧场所在。但司机坚持说就是这里。我们下了车,走进司机指给我们的地方。
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似乎是个院子,里面有座两三层的小楼,小楼在我印象里是半环形的,它把我们环绕其中。院子里很安静,但又从某个地方传来有人倒水、走动的声音,弥漫着安恬的、看不见的生活气息。我们找到了二楼,沿着环形的走廊走来走去,终于看到几个人正在某个拐角等待,他们看起来都是新加坡人,年纪有老有少。我的朋友上前询问,得知他们也是来面试的人。我们长舒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又陷入了另一种紧张状态。我在旁边,两手也紧张得冒汗,还笨嘴拙舌地试图安慰她。过一会儿,有一位剪短发的中年女士打开一扇门出来,问等候在那儿的人是否都是来面试演员的。获得肯定的回答以后,她给他们编了号,说等一下她喊到几号,几号就进去面试。我朋友的号码排在中间。
我朋友在一个靠近楼梯口的地方站着,从她凝重的神情来看,她正在内心进行一场面试预演。我认为我最好站在一段距离之外,以便不妨碍她的思考,另一方面,我又不能走得太远,以便她需要我的帮助时,我能很快走过去。于是,我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身体靠在栏杆上,俯瞰着下面小小的庭院。院子的空地沐浴在夏日明净的阳光和水墨色的树荫之中,在一楼的某个地方,有个穿T恤衫牛仔裤的男子走过去,走进一扇门后消失不见了。
这每一扇门对我来说都带着一点儿神秘的感觉,因为它看起来像普通人的住处,但实际上却属于剧院和演员,我想象着那小小的门后可能是一个化妆间、一个镶满镜子的排练室、一个放着戏服、道具的储藏室……正因为它们对我紧紧关闭、无声无息,它们才在我心里唤起各种奇特而新鲜的形象,我全凭自己的想象把这些神秘的小盒子填满。也许与我以往喜爱读书有关,和文学艺术相关的东西总会给我带来一点儿特殊的亲密感。
这时,她走过来告诉我她前面的那位已经进去了。她对我说:“我好紧张。”我看见她的脸红着,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水。这时候,我突然庆幸自己不必参加什么女演员面试,否则我一定会完全不知所措,最后丢人现眼、一败涂地。我说:“别害怕,你一定没问题。”我说这句话时,是真心诚意的。因为在我看来,其他几位面试者没有一个在容貌气质上能和我这位朋友相比,我很奇怪刚才那位出来给面试者编号的女人看到她怎么会没有表现出“眼前一亮”的样子。我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所选的女演员就是女主角,而女主角应该漂亮、让人惊艳,她就是理想的人选。我那时候当然不知道,即便是有关“漂亮”的标准,本地人和我们的观点也是不一样的。譬如,在本地演员中。我们觉得李锦梅漂亮,他们却觉得郑秀珍更漂亮。
面试的结果出乎意料,我朋友出来时脸上带着点儿疲倦的笑意。她说,剧院的人对她说,他们比较希望招聘至少会说一种本地方言的演员,但她只会说华文,不会说方言。我问本地方言指的是什么,她说是福建话或广东话。我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是外国人。她说,算了,不过她也只是来试试看,如果当演员会影响读大学的话,她父母恐怕也不会同意的。我说,我认为和当演员相比,还是读大学比较重要。我们有点儿垂头丧气,但也不是特别难过,因为我们想冒险,想做点儿改变按部就班的生活的尝试,我们已经做了。
▲ Photo by Fabio Marciano on Pixabay
我们俩边走边说地走出那个院子,它在我们离开时比进来时更加安静。我们走到外面去,经过那个房子粉刷成蓝色、黄色的空无一人的学校,沿着马路想找到公共汽车站时,我才发觉我的白色长袖衬衫太热了。我们走了一段路,似乎觉得离刚才那个地方越远,离那个小小的挫折也越远。我强调说,这个结果根本不是她有没有当女演员的才华的问题,而是她会不会说福建话或广东话的问题,如果那些面试的人有眼光,他们应该先招收她,再给她机会学习说本地方言。她表示理解那些人,说如果他们急着排练什么本地话剧,他们可能就没有耐心先教她方言,况且她也不想学方言。我附和她说:“我们为什么要学方言呢?我们只要把普通话和英语说好就行了。”
最终,我们找不到公共车站。接近中午的阳光越来越炽烈,我觉得我的纱质衬衫可能已经被背上的汗水沾湿了一大片。这时候,我羡慕那些穿着吊带背心、短裤走在街上的女孩儿,蓦然发觉在炎热的天气里,衣着整齐等于自找苦吃。我们都觉得热极了,看到一辆出租车过来,就决定乘出租车回伊顿公寓。
之后,我们都对这次行动只字不提。至少对我来说,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了。如果我自己失败了,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这么出乎意料。况且,失利的原因和结果一样出乎意料。那个安静而有点神秘的小院子,那条陌生的、找不到公车站的居民区小路,在我印象里似乎变成了具有某种“local”意味的东西的象征,它们与我们之间存在一种我们还未能理解的隔阂。这个事件仿佛第一次对我们年少气盛的梦想泼了一盆冷水,告诉我们说:在这里,一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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