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收拢了运河上最后一缕天光,沉默的古宅们便生出眼睛,在桥下、水面、巷子里四处跃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案发生在某个阴森破败的王宫里,托马斯·曼的老作家在瘟疫蔓延的街巷里追逐美少年,最终倒在萧索的海滩边,书中的幽灵十几年后寄居在谢尔盖·佳吉列夫身上,在丽都岛重演这一幕……流水永远叹息着拍打河岸,鞋跟敲在石板路上,手机里的光标会漂浮失灵,绕不出去,鬼打墙一般。
不是鬼,是幽灵。威尼斯是幽灵之城,时间处在混沌不明的状态中,收容介于生与死、人与非人、过往与未来之间不可名状的形态。它敞开城门,接纳四方游魂,“外人”们浩浩荡荡而来。
虔诚之山
一个幽灵,资本主义的幽灵,游荡在运河边的威尼斯王后宫(Ca’Corner delia Regina)。早至9世纪,威尼斯已是国际化金融中心。王后宫则见证了它最近三百年的历史,它在17世纪是威尼斯商人的家族居所,1800年成为教皇庇护七世的财产,又在一百多年里成为一个名为“虔诚之山”的慈善典当行,将平民从高利贷解脱出来。1975年起它是威尼斯双年展的档案馆,2011年则成为艺术重镇普拉达基金会的驻地。
时至今年,一向惊人的冰岛裔瑞士艺术家Christoph Büchel进驻。从一间大屋穿梭至另一间,会路过完整的起居室、赌场、档案馆、交易室、集市,塞满成堆的破旧衣物、电子产品、会计账簿、艺术品、被炮火轰炸过的物品…… Büchel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堆满人类生活遗迹的索多玛城,一个破烂的巨型当铺,一座“债务与战争博物馆”(门牌所示)。
后院里晾满“万国旗”,但本城人早已住不起本岛,民居都开了airbnb。果然,门边有疑似ChatGPT生成的大字报,“打倒双年展!”——“威尼斯不再是城市,它是富人的异托邦游乐场……双年展为这个破坏性循环煽风点火。”
二楼的办公桌上则打开了1968年的档案,艺术史家Germano Celant在那一年呼吁抵制双年展的商业化。楼梯口的地摊摆着各色假包,一个专业直播间里则挂着抖音视频,直播本地妇女向游客推销。祷告室的祭坛烛火摇曳,天花板上却飞着老年人的轮椅。旧电脑里记录了1976年的展览收支明细,Büchel则呈上自己的账本,一只镶了假钻石的手提箱,声称自己从过去直至未来的“全部艺术作品的最终转化成果”都装在里面了。
Büchel有意化身灵媒,让隐身在王后宫里几个世纪的幽灵,与芜杂的当代世界照面。他自己也游荡其间,四处挑起争端。现成物的堆叠,挪用和改造日常处所的做法并不新鲜,在河对岸的双年展里也不鲜见,但Büchel发起的巨无霸规模和藏匿了错综复杂线索的奇景,还是让许多类似的形式相形见绌。商业、宗教、财富、艺术,以及政治与战争,发生了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嘈嘈切切嗡嗡嘤嘤的幽灵低语,仍好像手机上快速滚动的信息页面,让人窥一斑而不见全豹。
早在乱纪元开启之初,2017年,这栋白色大宅里即发出过振聋发聩的昭告——“船在漏水,船长在撒谎”。时隔两年,2019年,Büchel在威尼斯备受争议地展示了一艘在地中海倾覆导致上千名移民丧生的船。又是好几年过去,人们关心的仍是,我们的船,怎样了?
你的幽灵是我的
Cavalli-Franchetti Palace可能是学院桥边大运河上最华丽的宫殿。循着优雅的哥特式花瓣窗棂,灿烂的穹顶,有一个动人的展览——“你的幽灵是我的”(Your Ghosts are Mine),少见推荐却值得一再回访。
卡塔尔博物馆群的大型项目,占据了整层宫殿,四十多部电影和录像作品,构思完整,布展精致,各种形态的发光屏幕与奢华的丝绸墙面和枝形吊灯毫不违和,甚至从头至尾弥漫着一种迷人的清香。
一群孩子扮老人,跋山涉水寻宝物,画外音讲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当代寓言。与倒错的角色呼应,电影也以负片拍摄,显出神秘而瑰丽的色调,介于真人表演与动画的质地。若去过双年展大排长龙的埃及馆,会发现这讲故事的一把好手正是埃及艺术家Wael Shawky。
从伊朗艺术家Shirin Neshat虚构的“梦想之地”,到阿拉伯裔的Sophia Al Maria的“海湾未来主义”,女性主义的视野已大大扩展。来自异域的科幻电影也完全打破了商业世界的固有类型,科幻可以是抵抗现实困境的最后一块飞地,可以是泰国艺术家阿彼察邦的异灵,也可以是取材于类似冷战时期“黎巴嫩火箭协会”真实题材的有趣故事。
最为动人的是流亡电影人组成的“何以为家”单元。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但漂泊的人们不再相信任何乌托邦,也不再耽于愤怒和乡愁,反将流离失所视作一种“去中心化创作的可能性”。电影里有永恒的故乡,爰得我所。
胶片是幽灵最好的栖身之所。失去肉体的、掐灭声音的、非物质的、游离的幽灵,可以被胶片一次次召回,而在最深处,你的幽灵是我的。
阈限
彻底的,空旷的,仿佛极地般的黑暗。
指尖大的小鱼儿,一条,至多两条,在灰褐色的火山岩或化石间游来游去,寂静无声。
巴黎的皮诺收藏馆有过法国艺术家Pierre Huyghe的小厅,初见这水族箱从黑暗中隐现,深深的末世感压来,孤独无以复加。
而在威尼斯几千平米的海关大楼,黑暗被放大了数百倍,把人淹没,人变成了死火山里的小鱼儿。
一个个幽灵在黑暗中现形。
少了半张脸的裸体女人。屏幕里一刻不停变换形容的异形。搁浅在沙地里形似八爪鱼却顶着一只琥珀头的怪物。水族箱里一只寄居蟹,栖息在(蓬皮杜中心在展的)布朗库西的缪斯头像里,另有一只海星,覆盖在人体断肢上。
一个面具人(一只穿日本女生校服、戴着能面具的猴子),出现在福岛核泄漏后的废屋里,打开冰箱,坐在门廊上,几乎是无意识地跑动,张望,发呆。
半空中喷洒出一簇簇光雾,与Erik Satie的钢琴曲同步,在地面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身边出现诡异的人声,一溜三人,黑暗中几乎隐身,只见发出LED光的金色面具。但,是面具在说话,不是人,所说语言闻所未闻。
阈限(Liminal),一种不确定的过渡状态,幽灵的容器。这里也是Pierre Huyghe的大型实验室,设有顶天立地的接收器、发射器和天线。过路人皆参与了实验,传感器捕捉人类信息,向“非人类”传递,刺激其反应并吸收进化。因此,声音和光线自动改变,电影自动剪辑,语言自动生成。此刻与偶然结合,生成下一刻。
类似《沙丘》的电影,曾让人怀疑会穷尽当代艺术的末世与未来想象。但见Pierre Huyghe这样的艺术家在黑暗中挖出新的隧道,从寒武纪的琥珀里饶有兴致地穿过万千乾坤,抵达最初的孤独与遥远的无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PJ FM(ID:PJ-Arts-FM),图、文:姜亦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