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喜欢读历史。小学时,老师问长大之后的理想,答曰:“我要当历史学家”。后来虽然学了法律,但用来读杂书的时间一定比读法律书的多,其中历史书也不少。不过渐渐明白,在学科高度分化的现代学术下,不经专门训练,对于任何专业,要想入门庭、窥堂奥都是不太可能的。

于是对于读历史书,就更自居业余爱好者,随便买,随便看。这两年,B站上的历史区up主,也关注了不少,零碎时间听听,仿佛小时候听田连元说《杨家将》。感谢磊杰邀请,推荐几本近年来读过的历史书。业余者推,方家哂之。

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精微之处,记忆甚少。印象深的是一些大判断,比如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发展虽不断熔旧铸新,但主要观点原理,始终不能完全越出先秦的范围。“吾国政治思想转变之直接原因为外力之刺激”,所举佛教传入、蒙古入主,影响有限,而大变革“必俟明清时代海通之后,欧洲之高度文化随传教士而播于中土。加以闭关自守之局既破,昔日大一统之‘天下’突然变为世界上列国之一。而积弱之余,更屡为外国所侵侮。如此空前巨变,自不免激起思想上之革命”。

这种激荡影响,至今不衰,不过表现方式有所变化。如今积弱之势已去,民气昭苏,颇有等闲视之甚至顾盼自雄的态度。汪荣祖为此书所做增订版弁言中说:“自晚清以来,国人每喜作比附之谈,如以孟子具近代民主思想,以墨家有民选制度,以秦政为法制。此书莫不一一据实驳之,以正视听”。这是自信呢,是不自信呢?这种批评是不是该批评呢?

张君劢:《中国专制君主政制之评议》、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

这本书是2023年9月新出的,六百多页,还没翻完。近年来,钱穆先生对于中国传统“同情之理解”的态度,以及为中国传统辩护誉美的立场颇为流行,从者甚众。法学领域也颇有回响。而张君劢先生的这本巨著,是与钱穆商榷的。按任剑涛老师的说法,张君劢“对钱穆式的中国传统政治辩词已经忍无可忍”,所以才用如此大部头著作批评钱穆的一篇文章,给人“杀鸡用牛刀”的印象。

张君劢的批评确实尖锐:“钱先生之论中国传统政治,略去君主制度之本身,但论其所设之宰相等等,至于因君主而来之后妃、外戚、宦官之祸,绝未论及;是可谓实事求是乎?所举宰相制之史实,其合于钱氏标准者采之,其不合于标准者舍之;是可谓为实事求是乎?……钱氏胸中先有成见,乃采其合于己者,作为历史之真相。”这种批评,我在读《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晚学盲言》的时候,也有过同感,比如钱先生举的唐中宗时“墨敕斜封”故事,论据与结论南辕北辙。

我读书一般先看前言、后记,我猜很多朋友也是这个习惯。读作为附录的任剑涛老师写的《重征铁案:“君主专制”的巨匠辩难》一文,就能把握这番争论的脉络。引一段:“在中国式政治现代转变迟滞之际,如果不拒斥钱穆那类无限度为传统君主专制辩护、扭曲现代政治来为传统做美化工夫,那么中国之转出专制君主政制、转进现代民主政治就几乎没有希望。”批评,反批评,反反批评,这是个无尽的过程。

顾诚:《南明史》,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版;

谌旭彬:《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南明史》是严肃的学术作品,《活在洪武时代》是历史畅销书,写的正好是大明的一尾一头。《南明史》封面印着鲜红的“内斗就要亡国,亡国也要内斗!”(感叹号为编辑所加),倒是畅销书的营销手段。《活在洪武时代》里读到一句“无几时无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是史料原文,却也可以直接拿来博眼球。《南明史》里写的都是大人物,《活在洪武时代》里,写的都是小人物。但读起来,都是无尽的感慨、压抑、愤懑。

法学院的学生上法制史课,都听老师讲起过朱元璋的《大诰》,但应该不大会找来看。我也没看过,读《活在洪武时代》才第一次了解《大诰》里的案例,满眼尽是“破家”“绝望”“自危”“逼反”。在顾诚先生的史笔之下,史可法、郑成功等光辉名字也会暗淡。

“‘以史为鉴’是中国的传统,可惜过去绝大多数史家制作的镜子里,侏儒们被拔高了,坚毅挺拔的形象被歪曲了,甚或被挤出了镜框以外,成了道地的哈哈镜”。黑格尔说,人类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所以还是该读一读?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

葛兆光、徐文堪、汪荣祖、姚大力等著《殊方未远:古代中国的疆域、民族与认同》,中华书局2016年版

这本书是东方早报的上海书评编辑部编的一本文集,选文围绕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中国”。说实话,门槛很高,里面提到的《宅兹中国》《忽必烈的挑战》等也看过,但除了作为外行的受震撼和半懂不懂的点头之外,实在不知道怎么推荐。里面收录的汪荣祖和姚大力先生关于新清史的讨论,更是越看越糊涂。不过,作为中国人,总是会对如何理解“中国”感兴趣吧。

顺便想起了姚大力老师的另一篇文章,是讲河西走廊的几个古地名的。读了大开眼界,原来我的家乡张掖、甘州这些名字,都是东伊朗语的音译。外来语的翻译,“先治耳,后治目”。由“张国臂掖”“甘泉遍地”来的“张掖”“甘州”原来都是音译后附和的汉字。有趣有趣。

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岳麓书社1985年版

这本书是一个叫“后代聊斋”的公众号推荐的。因为是绝版旧书,就赶紧去孔夫子旧书网上搜了一下,发现有两本,买了一本。然后,告诉喜欢收旧书的杜强强,另一本就被他买走啦。偷懒,摘一下“后代聊斋”里的编者按:

“作者朱德裳(1874~1936),湖南湘潭人,曾在长沙参加康有为的南学会,加入维新派。后考取官费留日,在东京学习警政,结识黄兴、蔡锷、宋教仁等,成为革命党。1906年回国,主办湖南警政学堂。民国元年任交通部佥事,民国六年罢职居京,晚年回乡著述。

《三十年闻见录》是朱德裳最重要的一本书,他以亲历者、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了清末民初大变革的三十年纷纭世事,特别是洪宪闹剧中粉墨登场的各色人等,精彩纷呈。因为他跟黄兴、蔡锷、杨度等人过从甚密,所以可信度颇高。当然,书中也有一些道听途说的秘闻,跟正史记载可能会有些出入。但作为晚民史的补充,这书不可或缺。”

做宪法史的人,可以读读,必有会心一笑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法意观天下(ID:pkufayi),作者:张翔(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法学会宪法学研究会副会长、秘书长,著有《基本权利的规范建构》《具体法治中的宪法与部门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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