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选一个被红楼续书毁得最厉害的人,我投贾宝玉一票。

作为一本为闺阁女儿作传的书,红楼梦虽然跟现代女性主义没什么大瓜葛,但整体上的女性友好是不争的事实。而贾宝玉这个人物,最具现代性的一面就是:他通过对“女儿”这种生物的无限拔高——女儿们是水做的,而男子们却是污泥中人——强行在双方原来性别地位双重不平等的关系里,垫了一块石头。

但是,在109回里,连贾宝玉也落水,变成了“职场骚扰犯”。

如果这都不算骚扰

这个故事,也要从一个bug说起:薛定谔的柳五儿。

有的版本里,这个叫五儿的姑娘前80回就死了。王夫人在怡红院搞裁员,痛骂芳官调唆贾宝玉招柳五儿,“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糟害这园子呢”。

但在另一些版本里,她不但没死,还在后40回混上了回目: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宝玉 II 口口声声要与林妹妹梦中相见,他挑了个日子,撇了妻妾去睡单人床。宝钗便派了麝月、五儿两个在他房里守夜。谁能想得到呢?独眠孤枕的宝玉 II ,不顾情深似海人设,往床上一躺,脑子里居然全是晴雯,突然看见新来的员工五儿长得像晴雯的影子,于是便“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

先还只是偷偷地看,后又故意喊五儿来倒茶,茶倒来了又不接,眼睛直呆呆瞅着穿着桃红绫子小袄的鲜嫩女孩,又想起晴雯临死之时自叹“枉担了虚名”未成好事,各种心猿意马:

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她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

对于贾宝玉 II 的亲昵举动,柳五儿既没有心理准备,也并不愿意接招,脸红不是娇羞而是焦急,不敢拒绝是出于害怕。而这里的宝玉呢,做出来的事,跟薛蟠调戏宝蟾有什么区别吗?

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她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她!

听那句“看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更是“莞莞类卿”式的恶俗套路。不记得看过多少恶俗影视剧,男主的真爱因为剧情需要香消玉殒,沉浸在痛苦中的男主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一个和前女友一模一样的人,兴奋地追过去——然后字幕打出“全剧终”。相信被这种剧情恶心到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柳五儿的抗拒之意,宝玉 II 完全不理会,又是叫五儿披自己的衣服,又要求人家进自己被窝里挨着他坐,全然不顾人家五儿有多尴尬——她的直属领导宝钗和袭人还在隔壁屋听着呢,屋里还有个老员工麝月躺在那儿。

(右下角的麝月):我不存在,你们开心就好(《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

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玩,我怕冻着她,还把她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

柳五儿只是不肯配合搞那些让人误会的暧昧,一会被说成道学,一会又被批判酸文假醋,这真是古今所有油腻犯的共通套路:姑娘,你想证明自己思想开放吗?不想被人说成封建思想吗?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方法,这可是先进价值观对落后价值观的碾压……

柳五儿若有芳魂,一定宁可在前四十回领盒饭收工,也不要在酸腐文人的笔下受这种委屈。

林妹妹若有芳魂,也要感叹一句:这是什么臭男人续的书?

某些专家总说红楼未曾换过作者,若要驳起来可以单写本书。只说本文中人,不但贾宝玉前后判若两人,就连柳五儿,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柳五儿初出场时人设是这样的:“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物与平、袭、鸳、紫相类”。翻译一下就是,柳五儿不是什么超级大美女,平、袭、鸳、紫这四位没有一个是绝对意义上的美人。五儿像她们,必是模样中上,举止体面,有管事丫鬟的范儿。 

图:柳五儿“与平、袭、鸳、紫相类”,猜想是这个气质(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但到了第110回,王熙凤主动把柳五儿分派到怡红院上班时,对她的评语却是: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似的……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王熙凤简直就像预言了贾宝玉因思念黛玉而思念晴雯而调戏五儿的后文。多么劣质的“伏笔”。

更过分的是,为了让宝玉调戏柳五儿的故事接上前文,续书者还要改动前80回,在晴雯临死前的剧情里,加上一段柳家母女的戏——让她们受袭人之托来探望晴雯,并从灯姑娘大腿上救出宝玉。且不说柳家母女跟晴雯有没有情分,只说袭人要送东西,怎么会托柳家母女?

柳五儿绝不是晴雯的影子,王熙凤也不是没事干给宝玉塞个小老婆的尴尬人,贾宝玉更不是完全不顾女生意愿就XX上脑动手动脚的人。

亲昵与骚扰的界限

柳五儿与宝玉的香艳段落,是一种拙劣的洗稿。洗的是第五十一回麝月和睛雯两人给贾宝玉守夜的故事。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

一个月光如水的冬夜,怡红院房间里熏笼气暖,丫鬟们睡得正香。突然,宝玉喊了声袭人,原来是喊人倒茶喝。袭人请假回家了,代班的是晴雯和麝月。虽然麝月翻个身开玩笑说“他叫袭人和我什么相干”,但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她还是单穿一件红绸小棉袄儿爬起来开工。

宝玉喊了一声“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自自然然,大大方方。

鉴于原著作者无药可救的lifestyle炫耀症,半夜喝茶也是一套完整的工作流程:

麝月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槅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无奈,伺候晴雯也喝了茶,自己倒没了睡意,便跑出去溜达,“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呢?玩心起来,也不肯躺着了,“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要去吓唬麝月一跳。

走出门来,只见月光如水,接着一阵微风吹来,侵肌透骨,毛骨森然。晴雯想着,“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次果然厉害”。

她正要唬麝月时,宝玉在屋里叫了一声:晴雯出去了!

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哪里就唬死了她?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老婆汉像的!

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她,头一件冻着你也不好;二则她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

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焐一焐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

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焐焐罢。

(清末李菊侪、李翰园《金玉缘图画集》)

这段故事,必须要看原书细节,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才见各人性情。

麝月和晴雯两个人出门,不约而同为月色所感,绝非闲笔,映射的是两个小姑娘的心地澄明。作为同事,她们有隐约的抢风头别苗头,但也有互相搭档补位玩闹的青梅竹马之情。而那个叫贾宝玉的少年,也是一样的心地澄明。

  • 喝茶就是喝茶,不是撩妹;

  • 让麝月披上自己的衣裳真是怕她冻着,不是撩妹(衣裳还是麝月自己顺手拿的)

  • 替冻坏了的晴雯暖手就是暖手,不是撩妹;

  • 拉晴雯“进被来焐焐”,给人的感觉就是焐焐家里的小猫小狗,毫无撩妹气氛。

在亲生daddy的笔下,贾宝玉从不是一个唐突的痴傻孩子,他情商极高,心思极为细密。他的所谓“傻”,只不过是与时代主流价值观的不同。相信他真傻的人自己才傻。

你看,他见林红玉是个伶俐人,却不肯随意提拔她上位,一是怕“袭人等寒心”,二是觉得一时看不出人品如何,看错了不好退送;大观园的婆子得罪了莺儿要去请罪,宝玉还特意嘱咐说不要当着宝钗的面,以免让莺儿反挨训。柳五儿因偷窃嫌疑受冤,也是宝玉一口认下所有脏物窝主,才救了她一命。至于替藕官圆谎,帮香菱处理弄脏的裙子,帮受了委屈的平儿理妆……一桩桩一件件,都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维护。

贾宝玉唯一的一次略显唐突,是因为听说薛蟠要娶妻:

香菱:我巴不得(夏家新奶奶)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

香菱: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

听了香菱这一句抢白,宝玉“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

照往常的贾宝玉,这种话其实是不会轻易出口的。可我们都知道,他与香菱这次相遇之前,经历过多少堪称五雷轰顶的打击?抄检大观园,司棋芳官四儿等人被赶走,晴雯死得悲惨,迎春嫁得潦草,宝钗搬得尴尬……

宝玉对香菱的 “冷笑”,不仅不是唐突,而是一种“这个世界还会好吗”的苍凉。在精神雪崩状态下,他只是不加掩饰地说了句实话,无奈对面是个需要自欺欺人才能活下去的傻姑娘。

亲爹笔下的宝玉,善良,敏感,聪慧,仗义;而贾宝玉 II,被写成了什么鬼?油腻,呆傻,迟钝,无情。骚扰柳五儿,本质上是对黛玉和晴雯的亵渎与绝情;贾府抄家祸起之时,此人既不能慰祖母父母之心,又不能陪伴兄弟姐妹,老太太临终床前,“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再不是昔日八面玲珑的怡红公子,完全就是智障儿童。

想说掀桌不容易

以上两段故事,基本说清楚了一件事:亲昵和骚扰之间,界限如此明确。

看一种行为是否构成骚扰,第一要素肯定是主观心理感受,但唯其主观,所以立场位置不一致的时候,往往容易形成争议甚至骂战。所以,有另一个客观因素也必须同时引入:看事件的背后,是否带有优势者对弱势方的人格侵犯或PUA。这种优势,或是作为权威者的光环,或是为人师者的立场,或是知识偶像的自我感觉良好,甚至也有基于性别本身的歧视……

且看发生在红楼世界里的骚扰:贾珍与尤氏姐妹甚至还有可卿的关系,背后是恩主对于托庇其下的弱者的索取;贾瑞对王熙凤的调戏,是酸腐文人对于深闺怨妇的不堪想像。薛蟠在贾氏学堂里广收后宫,以及对柳湘莲的纠缠,则是仗势欺人的典型。倒是著名的浪荡子贾琏,看上谁都直接用钱砸过去,简直业界良心。

交易容易拒绝,但压力难以抗拒,这是职场性骚扰这件事难以根除的原因。弱者不能掀桌的原因,可能是基于害怕失去工作,失去身份,失去机会,又或者是会自我美化,把权力或地位造成的滤镜当成感情的投射。

我们相信晴雯对于贾宝玉的情义之纯粹,是因为相信心比天高的她,不会因为他的地位而惧怕,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身分而委屈自己,她没有升职做小老婆的意识,也没有向上讨好的意愿,所以,他们之间“竟是互不相扰”,连晴雯嫂子——著名的男性能力考验专家灯姑娘——都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下水道里跳出了卫生球。

续书人未必不想写一个天真无邪的宝玉 II,未必不想写一个聪明高洁的林黛玉 II,但在他的认知里,他的生活模板里,多半并不存在这样的人物。

怎么办呢?缝合。

才子佳人小说,秦楼楚馆体验,还有民间戏剧桥段,每家都借一点,最后再洗一遍前80回的同构情节。单说《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这一节,面子上演的是《牡丹亭·幽媾》,内核里洗的是《红楼梦》原著晴雯麝月双姝守夜,最后唱出来的戏,却是洒狗血版的《游龙戏凤》,只差来一句“柳五儿跪下听封”了。

图:《牡丹亭·幽媾》,杜丽娘夜闯柳生衙

五儿承错爱的剧情让人尴尬,就是因为贾宝玉突然变成了贾瑞、贾赦附体。

如果说续书作者想要表达所有男性婚后都会变成鳄鱼眼睛,中年贾宝玉真的会变成贾赦,我倒敬他三分。就像最近大家吐槽一部史前宫斗剧,如果塑造的女主角就是异化黑化,也值得敬她三分。但编剧既不想让她弄脏双手,要人淡如菊冰清玉洁,又不想让她第一集就挂掉,还想让她在各种暗黑剧情关卡里全身而退,最后就成了个缝合起来的鬼娃新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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