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聖誕,韓國首爾。
一名20歲出頭的年輕人,正在聚會上給朋友放映剛拍好的短片…
年輕人很專注,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嘗試製作有情節的作品。
同時他又很緊張,羞得面紅耳赤。
因為故事不僅幼稚,還帶點惡趣味——
一隻住在地下室的大猩猩,發現自己拉的便便變成了怪獸蟲,然後開始攻擊大猩猩。
大猩猩不堪其擾,決定逃離陰暗潮溼的地下室,尋找一片沒有怪獸蟲的樂土…
拍攝這部短片時,年輕人剛服完兵役,已是母親心裡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當母親在凌晨的地下室撞見他擺弄大猩猩模型時,還以為他精神出現了問題…
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小打小鬧。
但27年後,他卻用一部實打實的韓國電影,打破了英語片對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壟斷:奉俊昊。
最近上線的網飛紀錄片《黃色大門:世紀末迷影日記》,曝光了這部全世界只有20個人看過的短片,讓奉俊昊經歷了一次大型社死,連銷燬短片的心都有了…
影片並不是奉俊昊的導演生涯回顧,而是講述了一段由電影聯結的寶貴緣分。
「黃色大門」,是奉俊昊在學生時代加入的電影小組,也是夢開始的地方。
故事要從一位叫崔宗泰的韓國導演講起…
彼時,崔宗泰在東國大學讀研,但學校的一切讓他失望透頂。
比如,老師只是簡單展示了攝像機,連最基本的操作都沒有教。
崔宗泰覺得,學不到什麼東西,所以決定先休學一段時間,和朋友一起創業。
休學期間,他通過書店的留言板,認識了一個對電影很感興趣的年輕人,並答應教對方一些電影知識。
年輕人高興壞了,可是一個人太無聊,於是拉來自己的朋友跟著「遭罪」。
這個人,正是從小學就喜歡電影,夢想有一天當導演的奉俊昊…
那個年代,專門講電影的書很稀少,能找來的只有《認識電影》《世界電影史》。
身為門外漢,奉俊昊的入門方式簡單粗暴:抄寫《世界電影史》。
令崔宗泰沒想到的是,這個三人興趣小組,慢慢擴容成七八個人的團隊。
這些人身上,有兩個共同點:喜歡電影、和社會格格不入…
通常情況下,大家會每人各選一部電影,圍在一張圓桌前,分享自己的感受。
90年代初期,韓國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
突然間冒出來很多人,瘋狂地學習電影,影迷群體也在日益壯大。
奉俊昊很費解,開玩笑地說:政府為了實現「全民影迷化」,在自來水裡下了藥…
於是崔宗泰瞞著家人,用學費租了一個空間,創辦了電影研究所:黃色大門。
當時有很多搞電影的團體,有一些還搞出來了不小的名堂。
比如,「長山串鷹」。
因為拍攝的題材太敏感,同時又大受歡迎,政府不得不調來軍用直升機巡查放映活動。
據說還上了政府的黑名單,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黃色大門」和這些團體相比,簡直就像清晨業餘足球會和英超、德甲的差距。
一張圓桌、一臺電視、一個錄影機、一間錄影帶儲藏室,便是「黃色大門」的全部家當。
雖然是業餘選手,但每個人都裝得有模有樣,坐在一起開了很多「電影研討會」。
很多時候,只能靠書上的一張截圖,腦補電影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當務之急,是為「黃色大門」搞一批電影。
負責這項工作的,是奉俊昊。
當時,沒幾個地方能借到電影,一聽說哪裡有電影,奉俊昊就趕快跑過去複製。
因為條件有限,複製電影時,奉俊昊必須把這部電影看一遍,無論喜不喜歡、看不看得懂。
需要複製幾份,就硬著頭皮看幾遍。
隨著複製的次數增多,畫質慢慢出現了包漿感…
每盒帶子的開頭,都有盜錄警告。
美國電影是FBI的紅底警告文,韓國電影則是一段動畫。
如果不盜錄,大家就看不到這些電影,更不用說學習電影了。
奉俊昊會為每部電影列印漂亮的片名貼紙,製作目錄。
光是有記錄的,就有500多部電影。
放現在,一份excel表格就能輕鬆解決。
但在那個年代,只能一筆一劃地拿筆做,可想而知工程量有多大。
奉俊昊經常追在別人屁股後面催還錄影帶,生怕這些來之不易的資料遺失…
後來,帶有慢進回放功能的遙控器面世,「黃色大門」的學習模式有了質的改變。
成員們終於可以逐幀分析,看清楚電影的每一處細節。
1993年初,「黃色大門」出了一本雜誌。
封面選用的是希區考克的標誌性照片,每位成員負責一個板塊。
奉俊昊刊登的是《教父》的分鏡頭。
很多年後,在某次電影節上,奉俊昊受邀為科波拉頒發終身成就獎。
他站在舞台中央,對著觀眾席的科波拉,講述了這段往事。
奉俊昊說,那一天,他經歷了人生的「超現實」時刻…
電影對「黃色大門」的成員來說,只能算是一小塊人生拼圖,只有奉俊昊是認真的。
他用做兼職賺到的錢,買了一臺錄影機。
第二天的研討會上,奉俊昊從頭到尾都緊緊抱著這臺機器,翻書時還會順手撫摸幾下。
這臺機器為奉俊昊接了不少活兒:婚禮、週歲宴、壽宴…
也正是用這臺機器,奉俊昊拍攝了人生第一部短片,定格動畫《尋找天堂》。
短片雖然幼稚,連導演本人都羞於啟齒。
但從這短短的23分鐘裡,我們能看到日後奉俊昊的電影特質。
比如,帶有強烈階級屬性的地下室。
電影《綁架門口狗》
電影《寄生蟲》
「黃色大門」讓奉俊昊變成了一名超級影迷。
如今,奉俊昊已是世界級名導,但他最愛做的事,仍是逛音像店,淘錄影帶和DVD。
在某次採訪中,他透露自己收藏了6000部電影,並如數家珍般介紹起貨架上的碟片,開啟自助選片模式。
從《尋找天堂》到《寄生蟲》,「黃色大門」裡走出來的小影迷,用執著與專注,敲開了好萊塢的大門…
奉俊昊的成功,離不開韓國電影的痛定思痛。
中國導演,有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之分,第五代導演為中國電影帶來了高光時刻。
而在韓國,「386世代」無疑是韓國電影的中堅力量。
「386」,指的是30歲左右入行,在動盪的80年代中成長,且生於60年代的人。
奉俊昊、朴贊郁、崔岷植、金基德、洪常秀、金知雲等導演,都是「386世代」。
他們在高壓的軍政府時期揮灑青春,時代引領著他們的創作方向。
一部部大尺度的現實主義電影,像一把把手術刀,解剖著社會。
敢拍,已成為這一批導演的集體標籤。
但這背後,是韓國電影人的巨大付出…
比如,1999年,韓國加入世貿組織後決定開放外國電影配額。
許多電影人以剃光頭髮,在漢城國廳、光華門等地靜坐的方式,表達抗議。
他們一遍遍發問——
為什麼韓國沒有電影節?
為什麼韓國沒有電影院校?
為什麼韓國沒有人贊助短片創作?
他們的爭取,為韓國電影開闢了一番天地。
釜山國際電影節誕生…
韓國藝術綜合大學影像院建立…
第一屆首爾短片電影節舉辦…
取消審查,建立分級制度…
成立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
電影院文化風靡一時…
近兩年,韓國電影在創作上出現疲軟,觀眾也對「敢拍」這個奇觀賣點免疫,產生了審美疲勞。
但不可否認的是,韓國電影的表達空間一直都在,電影對韓國文化輸出的貢獻一直都在。
說回「黃色大門」。
30年過去了,當初因電影而聚到一起的人,都已走向不同行業。
導演、攝影師、製片人、大學教師、室內設計師、醫療設備銷售…
再次談起那段青春往事,所有人的眼睛裡還是閃著光,和當年一樣。
熱愛本身,是不需要結果的。
1993年的那本雜誌,是這樣介紹「黃色大門」的:歡迎各位充滿熱情,和才華洋溢的年輕學徒們加入,請敲響研究所的黃色大門,同時敞開您的電影人生,還有韓國電影屆笨重的大門…
借用陳沖的一句話。
「能用三兩句話講清楚的電影不是好電影,好電影會讓人語無倫次。」
希望我們能多一些,「語無倫次」的時刻…